範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東伐韓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聞魏齊在平原君所,欲為範睢必報其仇,乃詳為好書遺平原君曰:“寡人聞君之高義,願與君為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願與君為十日之飲。”平原君畏秦,且以為然,而入秦見昭王。昭王與平原君飲數日,昭王謂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範君亦寡人之叔父也。範君之仇在君之家,願使人歸取其頭來;不然,吾不出君於關。”平原君曰:“貴而為交者,為賤也;富而為交者,為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遺趙王書曰:“王之弟在秦,範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頭來;不然,吾舉兵而伐趙,又不出王之弟於關。”趙孝成王乃發卒圍平原君家,急,魏齊夜亡出,見趙相虞卿。虞卿度趙王終不可說,乃解其相印,與魏齊亡,間行,念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複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聞之,畏秦,猶豫未肯見,曰:“虞卿何如人也?”時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躡簷簦,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鎰;再見,拜為上卿;三見,卒受相印,封萬戶侯。當此之時,天下爭知之。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慚,駕如野迎之。魏齊聞信陵君之初難見之,怒而自剄。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歸趙。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韓汾陘,拔之,因城河上廣武。

後五年,昭王用應侯謀,縱反間賣趙,趙以其故,令馬服子代廉頗將。秦大破趙於長平,遂圍邯鄲。已而與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殺之。任鄭安平,使擊趙。鄭安平為趙所圍,急,以兵二萬人降趙。應侯席槀請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應侯罪當收三族。秦昭王恐傷應侯之意,乃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賜相國應侯食物日益厚,以順適其意。後二歲,王稽為河東守,與諸侯通,坐法誅。而應侯日益以不懌。

昭王臨朝歎息,應侯進曰:“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憂,臣敢請其罪。”昭王曰:“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夫以遠思慮而禦勇士,吾恐楚之圖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應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鄭安平等畔,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吾是以憂。”欲以激勵應侯。應侯懼,不知所出。蔡澤聞之,往入秦也。

蔡澤者,燕人也。遊學幹諸侯小大甚眾,不遇。而從唐舉相,曰:“吾聞先生相李兌,曰‘百日之內持國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舉孰視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顏,蹙齃,膝攣。吾聞聖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澤知唐舉戲之,乃曰:“富貴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壽也,願聞之。”唐舉曰:“先生之壽,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笑謝而去,謂其禦者曰:“吾持粱刺齒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要,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趙,見逐。之韓、魏,遇奪釜鬲於塗。聞應侯任鄭安平、王稽皆負重罪於秦,應侯內慚,蔡澤乃西入秦。

將見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應侯曰:“燕客蔡澤,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也。彼一見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奪君之位。”應侯聞,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既知之,眾口之辯,吾皆摧之,是惡能困我而奪我位乎?”使人召蔡澤。蔡澤入,則揖應侯。應侯固不快,及見之,又倨,應侯因讓之曰:“子嚐宣言欲代我相秦,寧有之乎?”對曰:“然。”應侯曰:“請聞其說。”蔡澤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體堅強,手足便利,耳目聰明而心聖智,豈非士之願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質仁秉義,行道施德,得誌於天下,天下懷樂敬愛而尊慕之,皆願以為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應侯曰:“然。”蔡澤複曰:“富貴顯榮,成理萬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壽長,終其天年而不夭傷;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名實純粹,澤流千裏,世世稱之而無絕,與天地終始:豈道德之符而聖人所謂吉祥善事者與?”應侯曰:“然。”

蔡澤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其卒然亦可願與?”應侯知蔡澤之欲困己以說,複謬曰:“何為不可?夫公孫鞅之事孝公也,極身無貳慮,盡公而不顧私;設刀鋸以禁奸邪,信賞罰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舊友,奪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為秦禽將破敵,攘地千裏。吳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讒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為危易行,行義不辟難,然為霸主強國,不辭禍凶。大夫種之事越王也,主雖困辱,悉忠而不解,主雖絕亡,盡能而弗離,成功而弗矜,貴富而不驕怠。若此三子者,固義之至也,忠之節也。是故君子以義死難,視死如歸;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士固有殺身以成名,唯義之所在,雖死無所恨。何為不可哉?”

蔡澤曰:“主聖臣賢,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貞,家之福也。故比幹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吳,申生孝而晉國亂。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國家滅亂者,何也?無明君賢父以聽之,故天下以其君父為僇辱而憐其臣子。今商君、吳起、大夫種之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稱三子致功而不見德,豈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聖,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豈不期於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應侯稱善。

蔡澤少得間,因曰:“夫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願矣,閎夭事文王,周公輔成王也,豈不亦忠聖乎?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願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弗若也。”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厚舊故,其賢智與有道之士為膠漆,義不倍功臣,孰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澤曰:“今主親忠臣,不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設智,能為主安危修政,治亂強兵,批患折難,廣地殖穀,富國足家,強主,尊社稷,顯宗廟,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蓋震海內,功彰萬裏之外,聲名光輝傳於千世,君孰與商君、吳起、大夫種?”應侯曰:“不若。”蔡澤曰:“今主之親忠臣不忘舊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踐,而君之功績愛信親幸又不若商君、吳起、大夫種,然而君之祿位貴盛,私家之富過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竊為君危之。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聖人之常道也。故‘國有道則仕,國無道則隱’。聖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意欲至矣,而無變計,竊為君不取也。且夫翠、鵠、犀、象,其處勢非不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餌也。蘇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貪利不止也。是以聖人製禮節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時,用之有止,故誌不溢,行不驕,常與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絕。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會,有驕矜之誌,畔者九國。吳王夫差兵無敵於天下,勇強以輕諸侯,陵齊晉,故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噭叱呼駭三軍,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處儉約之患也。夫商君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賞,有罪必罰,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而一其俗,勸民耕農利土,一室無二事,力田積,習戰陳之事,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於天下,立威諸侯,成秦國之業。功已成矣,而遂以車裂。楚地方數千裏,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南並蜀漢。又越韓、魏而攻強趙,北阬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眾,盡之於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楚、趙天下之強國而秦之仇敵也,自是之後,楚、趙皆懾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餘城,功已成矣,而遂賜劍死於杜郵。吳起為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遊客之民,精耕戰之士,南收楊越,北並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禁朋黨以勵百姓,定楚國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種為越王深謀遠計,免會稽之危,以亡為存,因辱為榮,墾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專上下之力,輔句踐之賢,報夫差之讎,卒擒勁吳。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踐終負而殺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禍至於此。此所謂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返者也。範蠡知之,超然辟世,長為陶朱公。君獨不觀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製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道,又斬範、中行之塗,六國不得合從,棧道千裏,通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而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吾聞之,‘鑒於水者見麵之容,鑒於人者知吉與凶’。書曰‘成功之下,不可久處’。四子之禍,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觀,必有伯夷之廉,長為應侯。世世稱孤,而有許由、延陵季子之讓,喬鬆之壽,孰與以禍終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離,疑不能自決,必有四子之禍矣。易曰‘亢龍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自返者也。願君孰計之!”應侯曰:“善。吾聞‘欲而不知(止)(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為上客。

後數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曰蔡澤,其人辯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業,世俗之變,足以寄秦國之政。臣之見人甚眾,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聞。”秦昭王召見,與語,大說之,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昭王強起應侯,應侯遂稱病篤。範睢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為秦相,東收周室。

蔡澤相秦數月,人或惡之,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為綱成君。居秦十餘年,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質於秦。

太史公曰:韓子稱“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信哉是言也!範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遊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為說力少也。及二人羈旅入秦,繼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強弱之勢異也。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惡能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