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轉而觀我孔子之學說。其審美學上之理論雖不可得而知,然其教人也,則始於美育,終於美育。《論語》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其在古昔,則胄子之教,典於後夔;大學之事,董於樂正。然則以音樂為教育之一科,不自孔子始矣。荀子說其效曰:“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樂行而誌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此之謂也。故“子在齊聞《韶》”,則“三月不知肉味”。而《韶》樂之作,雖絜壺之童子,其視精,其行端。音樂之感人,其效有如此者。

且孔子之教人,於詩樂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習禮於樹下,言誌於農山,遊於舞雩,歎於川上,使門弟子言誌,獨與曾點。點之言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由此觀之,則平日所以涵養其審美之情者可知矣。之人也,之境也,固將磅礴萬物以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光風霽月不足以喻其明,泰山華嶽不足以語其高,南溟渤澥不足以比其大。邵子所謂“反觀”者非歟?叔本華所謂“無欲之我”、希爾列爾所謂“美麗之心”者非歟?此時之境界;無希望,無恐怖,無內界之爭鬥,無利無害,無人無我,不隨繩墨而自合於道德之法則,一人如此,則優人聖域;社會如此,則成華胥之國。孔子所謂“安而行之”與希爾列爾所謂“樂子守道德之法則”者,舍美育無由矣。嗚呼!我中國非美術之國也!一切學業,以利用之大宗旨貫注之。治一學,必質其有用與否;為一事,必問其有益與否。美之為物,為世人所不顧久矣!故我國建築、雕刻之術,無可言者。至圖畫一技,宋元以後,生麵特開,其淡遠幽雅實有非西人所能夢見者。詩詞亦代有作者。而世之賤儒輒援“玩物喪誌”之說相詆。故一切美術皆不能達完全之域。美之為物,為世人所不顧久矣!庸詎知無用之用,有勝於有用之用者乎?以我國人審美之趣喙之缺乏如此,則其朝夕營營,逐一己之利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庸詎知吾國所尊為“大聖”者,其教育固異於被賤儒之所為乎?故備舉孔子美育之說,且詮其所以然之理。世之言教育者,可以觀焉。

古雅之性質既不存於自然,而其判斷亦但由於經驗,於是藝術中古雅之部分,不必盡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

—— 王國維

“美術者天才之製作也”,此自汗德以來百餘年間學者之定論也。然天下之物,有決非真正之美術品,而又決非利用品者,又其製作之人,決非必為天才,而吾人之視之也,若與天才所製作之美術無異者:無以名之,名之曰“古雅”。欲知古雅之性質,不可不知美之普遍之性質。美之性質,一言以蔽之曰: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雖物之美者,有時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視為美時,決不計及其可利用之點。其性質如是,故其價值亦存於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而美學上之區別美也,大率分為二種:曰優美,曰宏壯。自巴克及汗德之書出,學者殆視此為精密之分類矣。至古今學者對優美及宏壯之解釋,各由其哲學係統之差別而各不同。要而言之,則前者由一對象之形式不關於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於此對象之形式中。自然及藝術中普通之美,皆此類也。後者則由一對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馭之範圍,或其形式大不利於吾人,而又覺其非人力所能抗,於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觀念外,而達觀其對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風雷雨,藝術中偉大之宮室、悲慘之雕刻像、曆史畫、戲曲、小說等皆是也。此二者,其可愛玩而不可利用也同。若夫所謂古雅者則何如?

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則一切優美皆存於形式之對稱變化及調和。至宏壯之對象,汗德雖謂之無形式,然以此種無形式之形式能喚起宏壯之情故,謂之形式之一種,無不可也,就美術之種類言之,則建築雕刻音樂之美之存於形式固不俟論,即圖畫詩歌之美之兼存於材質之意義者,亦以此等材質適於喚起美情故,故亦得視為一種之形式焉。釋迦與馬利亞莊嚴圓滿之相,吾人亦得離其材質之意義,而感無限之快樂,生無限之欽仰。戲曲小說之主人翁及其境遇,對文章之方麵言之,則為材質;然對吾人之感情言之,則此等材質又為喚起美情之最適之形式。故除吾人之感情外,凡屬於美之對象者,皆形式而非材質也。而一切形式之美,又不可無他形式以表之,惟經過此第二之形式,斯美者愈增其美,而吾人之所謂古雅,即此第二種之形式。即形式之無優美與宏壯之屬性者,亦因此第二形式故,而得一種獨立之價值,故古雅者,可謂之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也。

夫然,故古雅之致存於藝術而不存於自然。以自然但經過第一形式,而藝術則必就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或所自創造之新形式,而以第二形式表出之。即同一形式也,其表之也各不同。同一曲也,而奏之者各異;同一雕刻繪畫也,而真本與摹本大殊。詩歌亦然,“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杜甫《羌村詩》)之於“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鷓鴣天》詞),“願言思伯,甘心首疾”(《詩·衛風·伯兮》)之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修《蝶戀花》詞),其第一形式同,而前者溫厚,後者刻露者,其第二形式異也。一切藝術無不皆然,於是有所謂雅俗之區別起。優美及宏壯必與古雅合,然後得顯其固有之價值。不過優美及宏壯之原質愈顯,則古雅之原質愈蔽。然吾人所以感如此之美且壯者,實以表出之之雅故,即以其美之第一形式,更以雅之第二形式表出之故也。

雖第一形式之本不美者,得由其第二形式之美(雅),而得一種獨立之價值。茅茨土階,與夫自然中尋常瑣屑之景物,以吾人之肉眼觀之,舉無足與於優美若宏壯之數,然一經藝術家(繪畫若詩歌)之手,而遂覺有不可言之趣味。此等趣味,不自第一形式得之,而自第二形式得之無疑也。繪畫中之布置,屬於第一形式,而使筆使墨,則屬於第二形式。凡以筆墨見賞於吾人者,實賞其第二形式也。此以低度之美術(如法書等)為尤甚。三代之鍾鼎,秦漢之摹印,漢、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書籍等,其美之大部實存於第二形式。吾人愛石刻不如愛真跡,又其於石刻中愛翻刻不如愛原刻,亦以此也。凡吾人所加於雕刻書畫之品評,曰“神”、曰“韻”、曰“氣”、曰“味”,皆就第二形式言之者多,而就第一形式言之者少。文學亦然,古雅之價值大抵存於第二形式。西漢之匡、劉,東京之崔、蔡,其文之優美宏壯,遠在賈、馬、班、張之下,而吾人之嗜之也亦無遜於彼者,以雅故也。南豐之於文,不必工於蘇、王、薑夔之於詞,且遠遜於歐、秦,而後人亦嗜之者,以雅故也。由是觀之,則古雅之原質,為優美及宏壯中不可缺之原質,且得離優美宏壯而有獨立之價值,則固一不可誣之事實也。

然古雅之性質,有與優美及宏壯異者。古雅之但存於藝術而不存於自然,既如上文所論矣,至判斷古雅之力亦與判斷優美及宏壯之力不同。後者先天的,前者後天的,經驗的也。優美及宏壯之判斷之為先天的判斷,自汗德之《判斷力批評》後,殆無反對之者。此等判斷既為先天的,故亦普遍的、必然的也。易言以明之,即一藝術家所視為美者,一切藝術家亦必視為美。此汗德之所以於其美學中,預想一公共之感官者也。若古雅之判斷則不然,由時之不同而人之判斷之也各異。吾人所斷為古雅者,實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斷之。古代之遺物無不雅於近世之製作,古代之文學雖至拙劣,自吾人讀之無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觀之,殆不然矣。故古雅之判斷,後天的也,經驗的也,故亦特別的也,偶然的也。此由古代表出第一形式之道與近世大異,故吾人睹其遍跡,不覺有遺世之感隨之,然在當日,則不能。若優美及宏壯,則固無此時間上之限製也。古雅之性質既不存於自然,而其判斷亦但由於經驗,於是藝術中古雅之部分,不必盡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苟其人格誠高,學問誠博,則雖無藝術上之天才者,其製作亦不失為古雅。而其觀藝術也,雖不能喻其優美及宏壯之部分,猶能喻其古雅之部分。若夫優美及宏壯,則非天才殆不能捕攫之而表出之。今古第三流以下之藝術家,大抵能雅而不能美且壯者,職是故也,以繪畫論,則有若國朝之王翬,彼固無藝術上之天才,但以用力甚深之故,故摹古則優而自運受則劣,則豈不以其舍其所長之古雅,而欲以優美宏壯與人爭勝也哉?以文學論,則除前所述匡、劉諸人外,若宋之山穀,明之青邱、曆下,國朝之新城等,其去文學上之天才蓋遠,徒以有文學上之修養故,其所作遂帶一種典雅之性質。而後之無藝術上之天才者亦以其典雅故,遂與第一流之文學家等類而觀之,然其製作之負於天分者十之二三,而負於人力者十之七八,則固不難分析而得之也。又雖真正之天才,其製作非必皆神來興到之作也。以文學論,則雖最優美最宏壯之文學中,往往書有陪襯之篇,篇有陪襯之章,章有陪襯之句,句有陪襯之字。一切藝術,莫不如是。此等神興枯涸之處,非以古雅彌縫之不可。而此等古雅之部分,又非借修養之力不可。若優美與宏壯,則固非修養之所能為力也。

然則古雅之價值,遂遠出優美及宏壯下乎?曰:不然。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一切美術品之公性也。優美與宏壯然,古雅亦然。而以吾人之玩其物也,無關於利用故,遂使吾人超出乎利害之範圍外,而惝恍於縹緲寧靜之域。優美之形式,使人心和平;古雅之形式,使人心休息,故亦可謂之低度之優美。宏壯之形式常以不可抵抗之勢力喚起人欽仰之情,古雅之形式則以不習於世俗之耳目故,而喚起一種之驚訝。驚訝者,欽仰之情之初步,故雖謂古雅為低度之宏壯,亦無不可也。故古雅之位置,可謂在優美與宏壯之間,而兼有此二者之性質也。至論其實踐之方而,則以古雅之能力,能由修養得之,故可為美育普及之津梁。雖中智以下之人,不能創造優美及宏壯之物者,亦得由修養而有古雅之創造力;又雖不能喻優美及宏壯之價值者,亦得於優美宏壯中之古雅之原質,或於古雅之製作物中得其直接之慰藉。故古雅之價值,自美學上觀之,誠不能及優美及宏壯,然自其教育眾庶之效言之,則雖謂其範圍較大成效較著可也。因美學上尚未有專論古雅者,故略述其性質及位置如右。篇首之疑問,庶得由是而說明之歟?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 李煜《虞美人》

《南唐二主詞》跋

右南詞本《南唐二主詞》,與常熟毛氏所鈔、無錫侯氏所刻,同出一源。猶是南宋初輯本。殆即《直齋書錄解題》所著錄,宋長沙書肆所刊行者也。直齋雲:“卷首四闋《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中主所作,重光嚐書之墨跡,在盱江晁氏。”今此本正同。又注中引曹功顯節度、孟郡王、曾端伯諸人。案功顯。曹勳字。《宋史》勳本傳,以紹興二十九年拜昭信軍節度使,孝宗朝加太尉提舉皇城司開府儀同三司。淳熙元年卒,贈少保。又《外戚傳》,孟忠厚以紹興七年封信安郡王,紹興二十七年卒。曾端伯慥亦紹興時人。以此教條推之,則編輯者當在紹興之季。曹功顯已拜節度之後,未加太尉之前也。且半從真跡編錄,尤為可據。故如式寫錄。另為《補遺》及《校勘記》附後,諸本得失,覽者當自得之。

《片玉詞》“玉帶”考證

曩讀周清真《片玉詞》“訴衷情”一闋(《片玉集》、《清真集》均不載)曰:“當時選舞萬人長,玉帶小排方,喧傳京國聲價,年少最無量。”按排方、玉帶乃宋時乘輿之服。嶽倦翁《媿郯錄》(十二):“國朝服帶之製:乘輿,東宮以玉,大臣以金,勳舊間賜以玉,其次,則犀、則角。此不易之製。考之典故,玉帶乘輿以排方,東宮不佩魚,親王佩玉魚,大臣勳舊佩金魚。”《石林燕語》(七)亦雲:“國朝親王皆服金帶,元豐中官製行,上欲寵嘉、岐二王,乃詔賜方團玉帶,著為朝儀。先是,乘輿玉帶皆排方,故以方團別之。二王力辭,乞寶藏於家而不服用,不許,乃請加佩金魚,遂詔以玉魚賜之。親王玉帶佩玉魚,自此始。故事,玉帶皆不許施於公服,然熙寧中收複熙河,神宗特解所係帶賜王荊公,且使服以入賀。荊公力辭,久之。不從,上待服而後追班,不得已,受詔,次日即釋去。(維案《臨川集》卷十八《荊公賜玉帶謝表》末雲:“退藏唯謹知燕及於雲來。”知釋去之說不妄。)大觀中,收複青唐,以熙河故事,複賜蔡魯公,而用排方。時公已進太師,上以為三師禮當異,特許施於公服。辭,乃乞琢為方團。既以為未安,或誦韓退之‘玉帶垂金魚’之詩禮,告以請,因加佩金魚。”(《鐵圍山叢談》、《揮麈前錄》所記略同。)則排方玉帶實乘輿之製,臣下未有敢服者也。且宋時臣下受玉帶之賜者,可以指數。太祖時,則有李彝興、符彥卿、王審琦、石保吉。英宗時,則有王守約。(保吉、守約均以主婿賜。)神宗時,則有王安石、嘉岐二王。徽宗時,則有蔡京、何執中、鄭居中、王黼、蔡攸、童貫、趙仲忽。欽宗時,則有李綱。(上皇所賜)南宋得賜者,文臣則有張浚,秦檜、史浩、史彌遠、鄭清之、賈似道;宗室則有居廣、士輵、伯圭、師揆、師彌;勳臣則有劉光世、張俊、楊存中、吳璘;外戚則有吳益、謝淵、楊次山(何執中以下五人賜玉帶事,見《石林燕語》。史彌遠趙師揆見《四朝聞見錄》

賈似道師彌見《癸辛雜誌》。餘見《宋史》本傳及《玉海卷》八十六)此外罕聞。唯《太祖紀》載:建隆元年正月以犀玉帶遍賜宰相、樞密使及諸軍列校。此行佐命之賞,未可據為典要。又《夢溪筆談》(二十二)雲:“丁晉公從車駕巡幸,禮成,有詔賜輔臣玉帶。時輔臣八人,行在祗候庫,隻有七帶,尚衣有帶,謂之比玉,價直(值)數百萬,上欲以賜輔臣,以足其數。”《容齋隨筆》(四):“駁之曰:景德元年,真宗巡幸西京,大中祥符元年巡幸太山,四年幸河中,丁謂皆為行在三司使,未登政府,七年幸亳州謂始以參知政事從,時輔臣六人,王旦、向敏中為宰相,王欽若、陳堯叟為樞密使,皆在謂上,謂之下尚有樞密副使馬知節,即不與此說合,且既為玉帶,而又名比玉,尤可笑。”洪氏之言如此。案《宋史·真宗紀》大中祥符二年五月癸亥以封禪慶成,賜宗室輔臣襲衣金帶器幣,不雲玉帶。《舊聞證誤》(四)引某書謂真宗嚐遍以玉帶賜兩府大臣,蓋亦襲《筆談》之誤。夫以乘輿禦服大臣所不得賜,宰相親王所不敢服,僭侈如蔡京猶必琢為方團,加以金魚而後敢用。何物倡優,乃以此自炫於萬人之中。此事誠不可解,蓋嚐參互而得其說焉。《宋史·輿服誌》:太平興國七年,翰林學士承旨李昉奏奉詔詳定車服製度,請從三品以上服玉帶。《舊聞證誤》(四)引《慶元令》雲:“諸帶三品以上得服玉,臣寮在京者不得施於公服。”蓋宋時便服並無禁令,故東坡曾以玉帶施元長老,有詩見集中。(《東坡集》十四)其二曰:“此帶閱人如傳舍,流傳到我亦悠哉,錦袍錯落真相稱,乞與佯狂老萬回。”味其詩意,不獨東坡可服,似了元亦可服矣。至順《鎮江誌》(十九)載此事雲:“公便服入方丈。”又雲:“師急呼侍者收公所許玉帶。”則為便服束帶之證。東坡贈陳季常《臨江仙》詞雲:“細馬遠馱雙侍女,青巾玉帶紅靴。”亦其一證。陳後山《談叢》(後山集十九)亦雲:“都市大賈趙氏,世居貨寶,言玉帶有刻文者皆有疵疾,以蔽映耳,美玉蓋不琢也。比歲杭、揚二州化洛石為假帶,色如瑾瑜,然可辨者,以其有光也。”觀此,知宋時上下便服通用玉帶,故人能辨之,漫至倡優,服飾上僣乘輿,雖雲細事,亦可見哲、徽以後政刑之失矣。

曩作《清真先生遺事》,頗辨《貴耳集·浩然齋雅談記》李師師事之妄。今得李師師金帶一事,見於當時公牘,當為實事。案《三朝北盟會編》(三十):“靖康元年正月十五日聖旨,應有官無官諸色人曾經賜金帶,各據前項所賜條數自陳納官,如敢隱蔽,許人告犯,重行斷遣。後有尚書省指揮雲:趙元奴、李師師、王仲端曾經祗候倡優之家,(中略)曾經賜金帶者,並行陳納,當時名器之濫如是,則玉帶排方亦何足為怪。頗疑此詞或為師師作矣,然當時製度之紊,實出意外。《老學庵筆記》(一)言:“宣和間,親王、公主及他近屬戚裏入宮,輒得金帶關子。得者旋填姓名賣之,價五百千。雖卒伍屠酤,自一命以上,皆可得。方臘破錢唐時,太守客次有服金腰帶者數十人,皆朱勔家奴也。時諺曰:‘金腰帶,銀腰帶,趙家天下朱家壞。’然則徽宗南狩時,盡以太宗時紫雲樓金帶賜蔡攸、童貫等。”(見《鐵圍山叢談》六)更不足道。以公服而猶若是,則便服之僣侈更何待言!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殆謂是歟?

《花間集》考證

《花間集》,十卷。明複刊宋本。前有蜀廣政三年武德軍節度判官歐陽炯《序》,後有紹興十八年濟陽晁謙之《跋》。炯為孟蜀宰相,蜀亡,入宋為翰林學士。一作歐陽炳,蘇易簡《續翰林誌》(下)謂:“學士放誕,則有王著,歐陽炳。”又雲:“炳以偽蜀順化,旋召入院,嚐不巾不襪,見客於玉堂之上。尤善長笛,太祖嚐置酒令奏數弄。後以右貂終於西洛。”又作歐陽迥,《學士年表》:“歐陽迥,乾德三年八月以左散騎常侍拜。(前曰“右貂”,此雲“左散騎常侍”,左右必有一誤。)開寶四年六月以本官分司西京罷。”則與炳自為一人。此本與聊城楊氏所藏鄂州本均作歐陽炯,恐炯字不誤。炳與迥因避太宗嫌名而追改也。集中詞十八家,溫助教、皇甫先輩、韋相之次,有薛侍郎昭蘊。

按《唐書·薛廷老傳》:“廷老子保遜,保遜子昭緯,乾寧中,至禮部侍郎。性輕率,坐事貶磎州刺史。”《舊書》略同。《北夢瑣言》(十):“唐薛澄州昭緯,即保遜之子。恃才傲物,亦有父風。每入朝省,弄笏而行,旁若無人,好唱《浣溪沙》詞。”今此集載昭蘊詞十九首。其八首為《浣溪沙》,又稱為薛侍郎,恐與昭緯為一人。緯、蘊二字,俱從係,必有一誤也。李洵,則鄂州本作李珣,毛本亦同。《鑒誡錄》(四):“李珣,字德潤,本蜀中土生波斯也。少小苦心,屢稱賓貢。所吟詩句,往往動人。尹校書(鶚)者,錦城煙月之士也,與李生常為善友,遽因戲遇嘲之,李生文章,掃地而盡。”詩曰:“異域從來不亂常,李波斯強學文章。假饒折得東堂桂,胡臭薰來也不香。”黃休複《茅亭客話》亦紀其為波斯人。以異域之人而所造若此,誠為異事。王灼《碧雞漫誌》屢稱珣《瓊瑤集》,其所舉《倒排甘州》、《河滿子》、《長命女》、《喝馱子》四首,均此集與《尊前集》所未載。則南宋之初,蜀中尚有此書,未識佚於何時也。

唐五代人詞有專集者,《南唐二主詞》、《陽春集》均宋人所編。飛卿《金奩詞》則係贗本。《全荃詞》一卷,雖見顧嗣立、溫飛卿詩集,《跋》謂有宋本,未知可信否。和凝《紅葉稿》之名,則係竹垞杜撰。凝《紅藥編》五卷,見於《宋誌》者,乃製誥之文。(焦竑《國史經籍誌》列之《製誥》類,其書竑時已亡,殆由其名定之,是也。)非詞集,亦非《紅葉稿》也。唯珣《瓊瑤集》見於宋人所記,當為詞人專集之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