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唐代小說與講唱文學
序
唐代小說基本上出於文人之手,而講唱文學則大抵出於民間,作者所屬的社會階層和作品流傳範圍很不相同。但兩者都代表著唐代文學在虛構性、故事性創作方麵的重大成就,都在詩、文、辭賦等傳統形式之外,有力地開拓了中國文學的領域,而深刻地影響了後代文學的發展演變。而且,兩者之間也有一定關聯,反映出文人創作多少受到民間文學影響、向著大眾趣味靠攏的重要現象,因此我們將兩者放在同一章敘述。當然,這裏麵最引人注目的是唐代文人創作的文言小說,即"唐傳奇"。
第一章 唐傳奇
以"傳奇"為小說作品之名,當始於元稹,他的名作《鶯鶯傳》,原名"傳奇",今名是宋人將此篇收入《太平廣記》時改題。後來裴鉶所著小說集,也叫《傳奇》。但這時"傳奇"隻是用為單篇作品或單部書的題目。大概是受了元稹《傳奇》即《鶯鶯傳》的影響,宋代說話及諸宮調等曲藝中,把寫人世愛情的題材稱為"傳奇",這是故事題材分類的名稱。
至於把"傳奇"明確地用為唐人文言小說的專稱,現存資料中最早見於元末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稗官廢而傳奇作,傳奇作而戲曲繼。"以後就這樣沿用下來。順帶說明,"傳奇"一名,應用的範圍很廣,不但後代說話、講唱中有"傳奇"一類,南戲在明以後也叫"傳奇"。
唐傳奇源於六朝誌怪,但兩者又有根本的區別。盡管六朝誌怪並不完全是為宣揚神道而作,它也有娛樂的目的,但總體來說,受神道意識的影響畢竟很深,作為文學創作的意識反而不明確;其中(特別是後期)雖然也有一些情節較為曲折的作品,但基本上還是粗陳梗概而缺乏深入細致的描繪。
到了唐傳奇,情況才有根本的改變。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凡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設幻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他已經注意到兩者之間寫作態度的不同。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更明確地指出,傳奇與誌怪相比,"其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正因如此,在唐傳奇中出現了較六朝誌怪更為宏大的篇製,建立了比較完整的小說結構,其情節更為複雜,內容更偏於反映人情世態,而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心理的刻劃,也有了顯著的提高。由此,唐傳奇宣告中國古典小說開始進入成熟階段。
唐傳奇的興起有多方麵的原因,同時,在其成長的過程中,也受到除六朝誌怪以外許多因素的影響。
在六朝存在"文"、"筆"之分,而誌怪雖然在今日看來荒誕無稽,當時人卻是當作實有之事來記載的,它作為史部的旁支,屬於"紀事直達"的"筆"而不屬"沉思翰藻"的"文",所以其文字風格偏向於簡潔質樸。到唐代,文、筆區分的意識已經淡化,因而文人在寫作野史及傳聞雜錄一類東西時,也往往馳騁文采。劉知幾批評當時之史,"其立言也,或虛加煉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史通·敘事》)。這對於嚴格的曆史著作當然不妥,但各種傳聞雜錄,本來就不是嚴格的曆史著作,它經過有意識的"虛飾雕彩",反而更向文學靠攏了。
唐代城市繁榮、商業經濟發達,因而產生了多種麵向市井民眾的俗文學形式,如說話、變文等,都是以虛構故事來吸引聽眾的。它們不僅受到普通民眾的歡迎,也引起文人士大夫的興趣。如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他弟弟生日時請來的"雜戲"表演中,就有"市人小說"即民間說話。又元稿《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在"光陰聽話移"一句下自注雲:"嚐於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
這條注有些含糊,應該是指元稹與白居易二人一起聽藝人說話吧。這一類新興的俗文學,必然會給文人創作帶來刺激,並提供新鮮的素材,而唐代貴族文化意識逐漸衰退,盡管士大夫中輕視小說的態度沒有完全改變,但許多文人已經把注意力投入到這種比詩文辭賦更富有趣味性的創作中來了。
唐傳奇最興盛的時期是在中唐,這裏麵也有社會心理的因素。唐代總體上說來,是富有浪漫精神的時代,這種浪漫精神曾經以充滿激情、充滿自信和進取意識的特點出現在初盛唐的詩歌中。而到了中唐,文人士大夫對社會對人生都不再那麼抱有期望,他們的心靈需要在現實以外的世界中求寄托。而小說正是提供了一種虛構的世界,可以讓人們在其中幻想人生、解釋人生,表達對於人生的種種願望。
另外,據宋趙彥衛《雲麓漫鈔》說,傳奇還常常被唐代舉子用作"行卷"--考試前投獻給有關官員,顯示自己在"史才、詩筆、議論"等多方麵的才能。
在從誌怪到傳奇的發展演變過程中,史傳文學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以前我們就說到:中國古代的曆史著作,主體雖非虛構,但作者為了追求鮮明生動的效果,往往有意無意地在細節描寫中采用虛構手段。以《史記》為代表的曆史人物傳記,在敘述故事和刻畫人物性格方麵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早已為後人提供了良好的榜樣。唐傳奇的重要作家中,有不少人是曆史學家,他們很容易繼承這一傳統,而更自由地運用於小說創作。唐傳奇中凡以寫人物為主的,幾乎一概題為"××傳",這也是來自史傳的明顯痕跡。
還有故事化的辭賦也值得注意。辭賦最早就是在虛構的框架中展開輔陳描述的,即劉知幾所謂"偽立客主,假相酬答"(《史通》外篇《雜說》)。到東漢,有些辭賦的基本內容也采用虛構的故事,如杜篤《首陽山賦》,寫自己在首陽山同伯夷、叔齊的鬼魂相遇,而後來蔡邕《青衣賦》、曹植《洛神賦》等,故事更加曲折、完整。在民間,俗賦的故事化更加徹底,以六朝殘存的《龐郎賦》尾段來看,那時的民間俗賦已經完全故事化。唐代也有不少這樣的俗賦,至今在敦煌文獻中還保存了好幾篇。辭賦的故事化、通俗化,使它和小說相互溝通,並影響了小說的發展。如俗賦中每以駢文與詩歌交錯成篇,這一特點在《遊仙窟》一類傳奇作品中仍保存著。
至於大多數傳奇語言偏向於華麗、在人物外貌及景物的描寫上常用輔排手法,則和整個辭賦文學的傳統都有一定關係。
第二章 唐傳奇發展過程
(一)唐傳奇發展初期。唐傳奇的發展與唐詩不同步,詩歌方麵所說的初、盛時期,在傳奇方麵都屬於初期,也就是從誌怪體向傳奇體轉變而尚未充分成熟的時期。
在初唐,有些小說還完全停留在誌怪的範圍,如高宗朝唐臨的《冥報記》和郎餘令的《冥報拾遺》就是;也有些雖仍屬誌怪,但已稍有些新的跡象,如《梁四公記》(作者題燕國公張說,一作梁載言),述四個奇人在梁武帝麵前占卜射覆,談殊方異物及與僧人論難等活動,文中用類似漢賦的問答輔陳的結構把許多瑣碎材料串綴起來,構成較大的篇製。
作於高宗調露初年的《遊仙窟》,是一篇頗為特殊的初唐小說。作者張鷟,字文成,調露初進士,武則天時任禦史,卒於開元中,當時有為人"儻蕩無檢"和為文"浮豔少理致"(《新唐書》本傳)的名聲。此文以第一人稱自述於奉使河源途中,投宿"仙窟",與神女十娘邂逅交結的故事。全文以駢文寫成,又穿插了大量主客對答的五言詩,表現男女間的調笑戲謔,頗有色情傾向。對這一作品,現在有主張是傳奇的,有認為是變文的,但實際上它的樣式與兩者都有相當大的差別。應該注意到,類似《遊仙窟》的內容,在雜賦裏早就出現過,如蔡邕《青衣賦》就曾描寫作者與一"青衣"邂逅相遇並歡會一宵的故事,及次晨別後作者對她的思念。六朝時又有《龐郎賦》那樣的俗賦,既有故事情節,又是駢文和五言詩雜糅的。而後,又演變為與《遊仙窟》極其相似的敦煌《下女夫詞》那樣的故事賦。《遊仙窟》所描寫的內容和駢麗浮豔的文字及其雜用五言詩的結構,都顯示了它與雜賦、俗賦的承接關係,可以說是繼《梁四公記》以後(或大致同時)小說領域內又一次新的嚐試。這篇小說在當時很流行,並傳至日本,它對唐代傳奇的孕育形成應是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的。
如今所見最早可歸之於"傳奇"的唐人小說,是《古鏡記》和《補江總白猿傳》。
《古鏡記》舊題王度(文中子王通之弟)撰,文字亦以王度自述的口吻寫成,然《崇文總目》卻著錄為王通之孫王勔所撰,今人多信從前一說。其實,假托人物以虛構故事的寫作方法盛行於辭賦,這種情況常易引起後人對作者的誤會。如傅毅《舞賦》假托宋玉與楚襄王的問答,《古文苑》因而誤題為宋玉的作品。從唐人傳奇每不題撰者名的情況看,此作假托王度而遂誤為王度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此文記一古鏡製服妖精等靈異事跡,它以許多小故事串聯而成的特點與《梁四公記》相似。但它始終以古鏡為中心,故事性較強,不像《梁四公記》那麼瑣雜;結構上,以王度的敘述為主線,又穿插其家奴的敘述,其弟王勣的敘述,也遠比《梁四公記》複雜而完整;它的描寫也較具體生動,文辭華美,這些都顯示出明顯的進步。汪辟疆稱之為"上承六朝誌怪之餘風,下開有唐藻麗之新體"(《唐人小說》),洵為確論。
《補江總白猿傳》的作者已不可考。此文寫梁將歐陽紇攜妻南征,途中妻為猿精所盜。歐陽紇經一番曆險,才終於在其他被竊去的婦女幫助下殺死猿精,救出妻子。而後其妻生一子(指歐陽詢),貌似猿猴而聰敏絕倫。後歐陽紇被殺,江總收養此子,"及長,果文學善書,知名於時"。文中猿精預言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故其寫作年代當在歐陽氏尚貴盛時,即詢子通於武後天授初被誅之前。又這篇小說向來被認為是"唐人以謗歐陽詢者"(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其實也很可能是俳諧之作而並非有意誹謗。
從藝術技巧上看,此文較《古鏡記》更加成熟。作者先以部人告誡"地有神,善竊少女"來渲染氣氛,而後以紇妻於戒備森嚴的密室中突然失蹤而"關扃如故"來製造懸念。歐陽紇初探巢穴時,仍不知盜其妻者是何"神物",直到他二度入山,白猿中計被綁後才說明是頭"大白猿",而後又通過諸被盜婦女的敘述進一步描繪他的形象。全文描寫生動,曲折有致,布局嚴謹。尤其重要的是,這篇小說是以史家人物傳記的格式來撰寫誌怪類故事,這對唐傳奇基本體製的形成具有開創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