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意味著不規則,但是我們已然在傳統爵士的浸染裏習慣了那種“規則的不規則”,所以,這種實驗性極強的不規則對我們的聽覺經驗是一種挑戰。有的時候,小號和貝司正水乳交融地悲情,鼓聲突然蹦出來用另一種節奏去搞破壞;而當貝司被鼓勾引而去,與鼓達到一種新的平衡,正在鏗鏘有力地搖滾,小號則突然單飛,輕靈地飄遠,如同泛著金色光芒的天使。
即興SOLO是必不可少的,起承轉合之間全是令人血脈賁張的精準華彩。大多時候,三種樂器各自為政地和諧著——各自清晰又渾然一體,層層疊疊地將情緒推向高潮。當然,這個樂隊的情緒是多變的。開始時的輕柔、憂鬱,中段的奔騰、冒失和跌跌撞撞,後半段令人忍俊不禁的調侃和自我解嘲——他們的確是俏皮的,快結束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分鍾的中國小調,不防備地起,又突然不防備地戛然而止。最後一曲,小號用了延時器,漸弱的效果,好像鬆垮掉的發條,滑稽可笑。在同一支樂隊裏有著這樣變化多端的音樂風格,是不多見的。但有趣的是,它既不讓人感到精神分裂,也不讓人混沌茫然,仿佛現代藝術,雜亂中自有一種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巧妙設計的節奏和美感。
我漸漸明白,這是一支熱衷實驗的樂隊,他們嚐試著各種新鮮的可能性,嚐試著對傳統爵士的突破,但又不止於技巧上的探索——音樂所傳達出的複雜情緒,憂傷和俏皮,脆弱和幽默,足以表明音樂家對社會和人生的感悟程度。
如果說沉默人三重奏帶給觀眾的情緒是充滿意外的興高采烈,那麼馬諾什樂隊帶給觀眾的感受則是性感的撩人心弦。
馬諾什樂隊有五個樂器和一個人聲——兩個老頭,兩個青年和一個吉卜賽女郎。
樂隊成員一坐定,沒有寒暄,沒有點頭示意,兩把木吉他就不由分說地響了起來,琴聲絲絲入扣,天作之合。聽多了電聲的我們,一下子被久違的箱琴聲拉回到陽光耀眼的西西裏島,一下子拉到了教父和他的子孫身邊,與他們一起聽著憂傷的歌謠,並聊起那些美麗的傳說。把這種悠遠情緒進一步深化的是另一種久違的樂器——手風琴。
拉手風琴的老者,白發,笑容慈祥,眼神溫暖。琴聲舒緩悠揚,遙遠而溫柔,總在吉他聲落下時飄然而起,仿佛黃昏的牧場,牛羊下山,姑娘的花裙在夕陽中飄揚。
箱琴和手風琴此起彼落,收斂中帶著超然的歡樂,觀眾內心無數小小的快活的欲望被撩撥起來,以至於每一次聲音的轉換都會博得一片情不自禁的掌聲。這個樂隊沒有鼓,節奏的把握都靠低音貝司,而貝司的每一個節奏都在兩聲心跳之間,在骨節之間,充滿了令人心癢難搔的挑逗意味。整支樂隊都在用溫柔的心演奏,所有的樂器都不虛張聲勢,但所有的樂器都悄然性感——要經過怎樣的曆練才會達到如此低調而迷人的音樂境界?
第二支曲子開始,一個意大利感超強的妖嬈女人上場了。黑發,紅衣,渾身充滿著吉卜賽女郎的熱烈奔放。一開口,卻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聲線,如老式唱片機傳出的歌聲,懶散而妖媚。現場的畫麵一下子從黃昏牧場轉到三四十年代的夜總會,觥籌交錯中,迷離的眼神,刺鼻的雪茄味和香豔的情事……
味道夠了,但嗓音還不夠老辣,不夠嘶啞。我想,再過三十年,等這個紅衣黑發的意大利女人被濃煙烈酒浸透了嗓子,被熾熱的愛情折磨得千瘡百孔,那時的聲音一定更有讓人想再多喝一杯的滄桑味道——當然,這是極端自私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