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現場的概念,是來北京之後才有的。之前的音樂聆聽經驗,一直是錄音機給我的。
1996年,好像我一整年都在魏公村一個叫不插電的酒吧廝混,有的時候,一周兩三個通宵,年輕,不知疲倦,睡一覺,打個滾就起來了,然後精神抖擻地再去尋找下一場熱鬧。
不插電是我最早接觸的民謠現場酒吧,那時,還沒有得到公眾認可的胡嗎個會在客人走得差不多的後半夜抱著吉他顫顫巍巍地上去做自我介紹;那時,還沒有出名的萬曉利會在喝多之後講他的苦情故事;那時,走哪兒都特能得瑟但特別不招人煩的馬條會興高采烈地在一片歡呼聲中炫他的新疆風味的琴技;那時,最喜歡聽的還是酒吧老板郭湧的布依族風味的原創。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的三裏屯,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暴發戶的惡俗氣息,那時的三裏屯南街流竄的大都是窮歡樂的流浪畫家和地下音樂人。許多酒吧是專門為搖滾開的,而裏麵看演出的,基本都是地下搖滾小圈子的同行和少數文藝青年。大家本著互相學習互相捧場的態度廝混於此——夜半時分,街邊的馬路牙子上總會坐著一排拎著各種樂器抽煙聊天或者發呆的長發青年,他們不是來演出的,就是來看朋友樂隊演出的。
十多年前的左小祖咒還不是教父,但音樂和現在一樣難聽,而且和現在一樣牛逼哄哄。大約在2000年左右,我和朋友去芥末坊聽左小祖咒,現場也就二三十個友情圍觀的朋友,但他絲毫不懈怠,調音和演唱都極認真。一開始,我很難接受他那古怪的唱法,但出於他對演出的虔誠態度而勉強忍著聽下去,邪門兒的是,那些難聽的聲音竟然讓我漸漸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傷感和悲涼,這是聽老布魯斯才會給我的感受。我為他這種“難聽得以至於好聽”的奇怪音樂納悶兒了好久,於是就一聽再聽地印證我最初的感受,這一聽再聽不要緊,不小心就著了他的道兒,不覺中成了他的死忠!
他有個牛仔皮帽子,好像從生下來就長在他腦袋上一樣,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多熱,隻要在公共場合,他都不會摘掉;而帽子下的眼神總是顯得很犀利很凶狠,讓人望而生畏。結果有一次去他家玩,不小心看見了摘了帽子的左小,一下子變成另外一個人,眼神和善得跟一個慈父似的。我看了看沒戴帽子的左小,又閉眼想了一會兒戴帽子的左小,然後睜開眼來對照,如此幾次,也完全沒法把這兩個形象疊加在一塊兒。
三裏屯時期的現場演出,最過癮的就是即興。每次正式演出之後,都會有一幫在下麵看了半晚上的樂手手癢,在後半夜觀眾走得差不多的時候再來一場華山論劍般的即興合作。即興演出總是比正式演出好看,因為連樂手自己也常常被出人意外的演出狀態和合作效果嚇到。
即興是最能激發創造靈感的,同時也是最考驗功力的。而小河,就真的敢把即興當正式表演。
在河酒吧第一次看見小河之前,我隻是隱約聽過他的名字。那天第一次看見小河演出,他在風琴手張瑋瑋、當時帥得要人命的鼓手郭龍的配合下,正在用嗓子發出一些不知所雲的聲音。我們摸不著頭腦,卻被那些火星語抓得心驚肉跳。原來歌也可以這樣唱?!
之後看過無數次小河的演出,每次演出都有不一樣的東西,他似乎無法忍受重複,在實驗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到現在。小河的唱功其實是一流的,他偶爾認真唱一段旋律優美傷感的抒情歌曲,即使是《愛江山更愛美人》這種俗歌,也會唱得人心碎一地。所以,“抒情歌曲”是我們對他現場的熱望。一次在798演出,觀眾受不了他的噪音試驗,就齊聲喊:“來首抒情歌曲吧!”小河便很配合地用極抒情極傷感的調子反複唱“抒情歌曲”四個字。太能搞了!但他唱得真的很動情,所以大家一邊想笑一邊又被曲子帶得很傷感,特擰巴。
2000年左右的五道口,是個真正的搖滾勝地。那裏有很多專門演出搖滾的小酒吧,比如嚎叫酒吧什麼的。我最喜歡去的是開心樂園。白天,那裏是一個大禮堂改裝成的室內溜冰場,晚上,就是搖滾天堂。說是天堂,不僅因為演出場地寬闊,觀眾多,而且因為那裏的啤酒永遠兩元一瓶,這對於我們這些窮搖迷來說,簡直就是烏托邦!開心樂園永遠都是烏煙瘴氣的,但是大家就是喜歡這個亂勁兒。自由,自在,沒有坐的地方,卻覺得到了自己家一樣,可以盡情撒歡兒。我在那裏看過很多演出,印象最深的兩次是:木推瓜鬼哭狼嚎一般的《娃哈哈》和舌頭樂隊的全裸上陣。(開心樂園的老板是一個江湖氣十足的大姐,每次見到她,她都是披著軍大衣,叼著煙,見誰跟誰打招呼,特像占山為王的。後來,開心樂園被拆了,那個很拉風的大姐也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