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金利
另一場約會
村子裏最多的生命是麥子。頭年年底播下,到了第二年春天就一大片一大片在地裏擠擠挨挨。如果剛好來一陣風,你就會看見一支麥子蹭了另一支麥子的腰,把她“胳肢”得笑彎了腰,結果又打著了旁邊麥子的頭,於是挨了打的又去“胳肢”另外的麥子。結果一地的麥子,一會兒彎腰,一會兒抬頭,像投了石子的湖,一浪浪把笑聲從地的一頭傳到另一頭,從一塊地傳到另一塊地。過了五月,這些笑夠了、玩夠了、鬧夠了的麥子,就齊刷刷地倒在了鐮刀下。你不會聽到麥子的歎息,它們在曠野裏站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該看的都看了,該經的都經了,已經很知足了。反正麥子就這命,生了會死,死了又會生,誰也不知道死是生的開始還是結束。造物就是這麼輪回,麥子隻是構成這個輪回的風景。
村子裏的人和地裏的麥子一樣,也隨著四季輪回,不過這個四季長些,久些,早幾年阿根和菊花在五月的麥地裏幹那事,現在麥子換了幾十茬了,他們還在幹那事,隻是不再往麥地裏趕。也許再換幾茬麥子,他們就幹不了那事了,像一株五月的麥子,低著重穗子,再舉不起頭,那麼要不了多久,不用鐮刀催,他們也會和麥子一樣倒下,然後又會有新的阿根和菊花在五月的麥地裏幹那事。舊的去了,新的自然就會來,有時候舊的還不著急去,新的就趕上來了,於是老的和新的風景重疊在一起,老的滿眼回憶,新的一臉憧憬。
外公就是這樣一道風景。在我被一隻大手揪到這個世界上來時,外公已經是一道絕美的風景,光著頭,像一穗沒有芒的麥子。隻是在我還來不及仔細欣賞的時候,這穗麥子就倒在了歲月的鐮刀下。倒下前,我沒有從外公的臉上找到悲哀,他對他相約了一輩子的外婆說:“我在那邊等你。”說話的時候臉上甚至還帶著微微的笑容。所以我一直認為,外公隻是離開,去了一個很好的去處,那是一個想去卻還無法去的地方。外婆也一臉平靜,像他們相約在麥地時一樣,告訴外公,不要跑遠,跑遠了我會迷路的。
外公被送到了山上。抬眼望望,這一片曠野上就這麼一座山,看上去它很孤獨。其實不是,隻要到山上就會知道,這裏是另一個村莊。我們的祖輩們,挨著肩,接著踵,在朝陽一麵山上,排排坐,曬太陽,甚至比麥地還要擁擠。我們一腳踩下去,可能就踩到了誰家祖宗的腿,一屁股坐下去,可能正好坐上了另一家祖宗的頭。誰也不清楚,在這個村莊裏到底住了多少人,朝著山,你喊一聲外公,會有成百上千個人答應你,躺著這麼多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耳背,不清楚你在喊哪個,隻好一齊應了。這成百上千人的應聲,會彙成一條溪,把你一直送到村裏。
溪的這頭是你的村子,溪的那頭是外公的村子,什麼時候你也做了外公,你也赴完了這頭的約會,就趕到溪的那頭去赴另一場約會。
在外公走後,不到一年,外婆也急匆匆地要走了。我知道她忙著趕赴一場約會,我們已經留不住她,也不忍心留她。一個人,守著這院子,比站在野地裏的一支麥子還孤獨。去前,外婆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少女時才有的紅暈,我知道她很幸福。這個村子裏的約會,最多不過百年,而在另一個村子裏,卻可以相約千年萬年。我知道外婆一定找到了外公,他們在另一個村莊裏一定會很幸福,我們的幸福在麥子的輪回裏老去,而他們不會,在那個村莊裏,時間是靜止的,日出日落隻是一道風景而不是歲月的流逝。於是我對那一場百年後的約會充滿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