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郭小川的新詩
郭小川的《望星空》,是一首典型地體現了個人與曆史的複雜關係的政治抒情詩。表麵看來,它與當時盛行的那些政治抒情詩有著一副相似的麵孔,但細細分辨,其中包含了詩人對個體生命與巨大的曆史洪流之間矛盾的敏銳感受。在當時的時代共名觀照下,郭小川強烈地意識到個人的抒情、個人情感的迷失與軟弱,最終必須彙入滔滔沸騰的曆史洪流之中,隻是這種彙入在郭小川這裏並非那麼輕而易舉,它充滿著矛盾、痛苦,而對這種矛盾與痛苦的敏感體驗和有意無意的表現,正是郭小川的大部分政治抒情詩的思想與藝術特點。
《望星空》一詩,本是為1959年人民大會堂的落成而作,寫於同年4到10月,曆時半年,三易其稿17.從創作的最初萌動而言,它與當時流行的"頌歌式"政治抒情詩並沒有什麼兩樣,甚至與當時沸沸揚揚的"大躍進民歌"也有某種共同的情緒背景。詩歌的內容是:一個夜晚,詩人站在北京街頭,向星空眺望,麵對無邊無際的宇宙,心中湧起了人生短暫的聯想,但是,當詩人把目光轉向壯麗的天安門廣場,想到了我們"沸騰的戰鬥生活",想到了人類征服自然的豪邁氣概時,就感到自己"充溢了非凡了力量","我們要把廣漠的穹窿,變成繁華的天安門廣場".在詩人的理性意識中,《望星空》是以比較曲折、形象的藝術手法,歌頌"人定勝天的偉大力量,歌頌人民在黨的領導下迎難而上,去建設美好、幸福的人間天堂"的時代主題,但在詩歌的具體展開中,卻明顯的體現了感受與理念、詩學與政治要求之間的矛盾。
全詩共有230多行,分為4章,從情感的起伏和內容的展開來看,明顯地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敘寫作為革命戰士的"我",麵對浩瀚星空時所引發的有關人生、宇宙的超越時空的思緒,顯示了較為強烈的自我意識,並憑借這一獨特的角度展開抒情,"在偉大的宇宙的空間,人生不過的流星般的閃光。在無限的時間的洪流裏,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對人類的生命現象作了詩意的、隱含了某種憂鬱和痛苦的自我反省。在這種憂鬱與痛苦裏,既折射出五十年代後期違反客觀規律的大躍進造成的嚴峻後果的時代背景,表現了作者對曆史挫折的嚴肅思考和感應;同時,也寓意了在曆史的挫折麵前,革命者對自身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思考。超越個人與具體的現實事象之上的浩遠的時空意識,以及由此帶來的感慨、惆悵,給詩人一貫明朗豪邁的詩風添加了深沉,但他所擁有的理想主義又使得這種感慨並不流於消沉。詩的後半部分全力描寫了人民大會堂的燈火,她使得"天黑了,星小了,高空顯得暗淡無光",而"當我懷著自豪的感情,再向星空了望,我的身子,充溢著非凡的力量",詩人的幻想一經回到人間,便由衷地體察出人生的壯麗,並對前半部分的詩思提出了詰難,對人生的浩歎便轉而成為對人間建設事業和戰鬥者人格力量的一個鋪墊。作者力圖在這前後的一抑一揚,欲揚先抑之間,展示一個在當時顯得較為深刻、別致的思考角度和過程:不囿於現成流行的觀念,注意表述生活和個人的情感世界的複雜性,努力思考現實的嚴峻性、鬥爭的堅定性與廣博的人性情感之間的矛盾統一關係,並嚐試以一種超越局部時空限製的視界,以達到當代詩歌未曾達到的深度。
進一步的分析可以看出,詩人在這裏觸及到了個人、時代曆史潮流與超越於宇宙恒常之間的複雜關係。詩人仰望星空時的遐思,終被廣場上輝煌的燈火所淹沒,個人終究會融彙於時代大潮之中,但個人與時代環境並不總是和諧的,相反常常有矛盾和衝突;不過個人一旦借助於恒常的自然景象抵達個人與曆史背後的博大存在時,個人與曆史都顯現出它們的有限,"嗬,星空,隻有你,稱得起萬壽無疆!......你觀盡人間美景,飽看世界滄桑。時間對於你,跟空間一樣──無窮無盡,浩浩蕩蕩。"盡管這種超越在詩歌的後半部分很快被否定,但這種在體認時代思潮對個人的超越和挾裹的同時,敏銳地感悟時代大潮和曆史有限性的表述,在五十年代後期,整個詩壇都趨向於對現實不惜虛假的滿足、歌頌,對個人融入曆史的毫不猶疑作同樣毫不猶疑的肯定的環境裏,尤其顯得可貴。
不過,詩人對個人、曆史和恒常之間的矛盾和衝突的敏感,並不保證詩歌對此有完滿的表現。當抒情主人公從急湍的曆史時間之流中短暫地離開,抬頭向星空凝望時,他發現了一個超出個人、也超出具體曆史的博大存在,他站出了曆史給予的位置,進入了人與宇宙對話的情境。但詩人並沒有將此進一步引向生存圖景的形而上把握和個體生命的省思,相反在詩歌的後半部分把這種超越性的思緒當作"虛無主義",讓它在人民大會堂的燈光下曝光。我們畢竟不能苛求處於那個時代中的作者,這首詩畢竟是獻給新落成的人民大會堂的"頌歌",是作者對時代潮流總體認同的一種表現,至少在理智上是如此,隻是郭小川的這一頌歌與同時代的其他頌歌相比,體現了明顯的主體意識和個性色彩。
於是,真實的人生感受與理念間的矛盾使《望星空》出現了反諷的情景:前半部分循著實境與遐想展開描寫,後半部分卻企望以理念進行反撥,結果,不僅反撥沒有成功,反而顯出主觀理念的人為性;作者在主觀上企望矛盾能在"人定勝天"的主題下得以解決,但在客觀上,"星空"仿佛以它"異常的安祥"注視著大地與個人的無謂抗爭。難怪詩作發表後曾引起激烈的責難,認為此詩宣揚了人生渺小、宇宙永恒的意思,完全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宇宙觀,而是一種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虛無主義,而與當時"大躍進"的時代精神相抵觸。可見,前半部分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和感慨與當時一片樂觀的時代氣氛是很不協調的,另一方麵,在前半部分對望星空的超越性表現之後,後半部分的反撥確實顯得有點無力,前後的"矛盾"終究無法解決。《望星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矛盾的文本,從這個文本中,可以折射出時代思潮的狀況和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矛盾心態。
第四章 來自心裏的呐喊
同為"七月派"的詩人,綠原和曾卓有許多大體相似的經曆。他們都是湖北人(一個祖籍黃陂,另一個是武漢),又同於1922年出生,40年代起同在胡風的影響和提攜下開始詩歌創作,1955年又都因胡風案牽連而被逮捕入獄,在牢獄裏都沒有放棄詩歌寫作,經曆了二十多年的監禁和勞改生涯後,又差不多同時獲得平反,恢複自由後又都創作了一些頗有影響的詩作。在分別創作他們的代表作《又一名哥倫布》和《有贈》時,都已經曆了一段囚徒生涯,而且之後還有漫長的苦難在等待著他們,因而不約而同地采取了秘密寫作的方式,直到二十年之後才得以公開發表。當然兩人的性情、經曆和創作風格又各有不同,這也反映在上述他們的兩篇代表作裏。
綠原在被囚於監獄的七年裏,以堅強的毅力自修德語,閱讀了大量馬克思、恩格斯和黑格爾的原著,後以"劉半九"的筆名從事德語文學的編譯,成為著名的德語翻譯家,長年在孤獨中被迫作冷靜的思考,加上理論原著的閱讀也影響了他的詩作,使綠原的後期詩歌創作體現出深沉有力的思辯穿透力和高度濃縮的精練風格。《又一名哥倫布》18創作於1959年的秦城監獄,他在被囚時的心境與曾卓沒有什麼兩樣:"當我發現自己是在鐵窗下時,我恍恍惚惚地以為是處於一場噩夢中。難於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難於接受強加與我的罪名,難於麵對門上的小窗口獄卒窺探的目光,難於忍受孤獨的煎熬......我力圖使自己冷靜並鎮定下來,但還是無力從痛苦的重負下解脫。"19綠原的這種孤苦絕望的心境,也反映在題記所引用的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的一句話中:"無限空間之永恒沉默使我顫栗".詩人的詩思穿越五百年的中西時空,將自己想象成為二十世紀的哥倫布。如同五百年前的那個哥倫布一樣,他也"告別了親人/告別了人民,甚至/告別了人類".所不同的是,五百年前的哥倫布能夠將自己的理想付諸行動,顯示出一種征服自然力的積極自由境界,而五百年後的綠原則被迫走上孤獨的長旅;哥倫布有著眾多的水手,而他是獨自一人;他的"聖瑪利亞"不是一條船,而是"四堵蒼黃的粉牆";他不是航行在空間的海洋,而是在"永恒的時間的海洋上","再沒有聲音,再沒有顏色,再沒有運動",在無邊無際的孤寂中,詩人隻能憑借想象力來穿透時空,以固執的理想來抵禦孤獨,反抗絕望。這是他的自我寫照:
這個哥倫布形銷骨立
蓬首垢麵
手捧一部"雅歌中的雅歌"凝視著千變萬化的天花板
漂流在時間的海洋上
他憑著愛因斯坦的常識
堅信前麵就是"印度"──
即使終於到達不了印度
他也一定會發現一個新大陸。
詩歌采用對照的方式,以巧妙的構思,樸素的語言,表現了現實的背謬和生存的苦難,彌漫著莊嚴的苦澀和難言的隱痛,冷凝而蒼涼。
同是對自身經曆和體驗的藝術記錄和表現,與綠原的凝練和思辯不同,曾卓的《有贈》20則飽含著強烈的情感色彩。詩人牛漢說過:"他的詩即使是遍體傷痕,也給人帶來溫暖和美感。不論寫青春或愛情,還是寫寂寞與期待,寫遙遠的懷念,寫獲得第二次生命的重逢,讀起來都可以一唱三歎,可以反複地吟詠,節奏與意象具有逼人的感染力,淒苦中帶有一些甜蜜,極易引起共鳴。他的詩句是溫潤的、流動的:像淚那樣濕潤,像血那樣流動。"211959年,經受了兩年牢獄之苦的曾卓因病保外就醫,又兩年後下放農村,直到1961年末才回到自己的家,家裏一位平凡樸實的偉大女性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歸來。對於一個在孤寂的沙漠中長途跋涉的人來說,這樣的重逢是刻骨銘心、終身難忘的,曾卓以濃厚的情感和生動的筆墨,記下了這感人的一幕:
在一瞬間閃過了我的一生,
這神聖的時刻是結束也是開始。
一切過去的已經過去,終於過去了,
你給了我力量、勇氣和信心。
你的含淚的微笑是一座煉獄。
你的晶瑩的淚光焚冶著我的靈魂。
我將在彩雲般的烈焰中飛騰,
口中噴出痛苦而又歡樂的歌聲。
發自內心的情感本身就具有感人的力量,何況以詩的語言出之。曾卓並沒有從正麵描述自己曾經的孤寂與苦難,而是竭力表現孤苦中的慰藉和溫馨,在孤苦無告的境地裏,平凡樸實的愛情就尤其顯得偉大神聖,成為抒情主人公"生命的燈"和再生的"煉獄",而詩人也特別珍視他在沉默時期的作品,將它們看作"閃耀在生命煉獄中的光點,開放在生命煉獄邊的小龔"。詩思真誠、溫和而感傷,但不乏意誌的剛健,單純中內蘊沉鬱的悲劇性體驗。
不論是綠原的《又一名哥倫布》還是曾卓的《有贈》,它們都是苦難時代生命的忠實記錄,寫作時根本沒想到發表,也根本沒有發表的可能,但唯其如此,也更可以少受當時的政治話語的影響和統製,體現出可貴的個人特性。當然,人不可能完全超越時代的限製,在這兩首詩歌中,多少還是可以看出哪個時代共名的影響。當滅頂之災降臨時,作為知識分子的他們已不可能對現實予以關注和幹預,他們已被視為社會的異類,無法再以"主人翁"的姿態來確立自己的抒情主體,在逼人的絕望和痛苦中,個人的傾訴成為最自然的表達方式。不過從綠原帶有思辯色彩的表述中,仍可以看出現代知識分子傳統中現實戰鬥精神的曲折體現,他的"堅信"即使是一種自慰,也帶有入世的"英雄情結".作為政治鬥爭和意識形態的受難者,他們不可能有王蒙、郭小川那樣的主人翁姿態,隻能采取一種抵抗悲苦與絕望的低姿態抒情,是受難者對人性的權利和責任、理想與信念的堅守,但在意識形態一統天下的時代裏,受難者個人命運的記錄和絕望中的思考本身,就是社會矛盾和社會悲劇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