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題材寫作的新向度,主要體現為對和平時期軍人精神世界的反映與審思。這方麵最為突出的代表是朱蘇進的小說創作。由於戰爭中兩極對立的敵我鬥爭形態在和平年代隻能以虛擬的形式出現,其所蘊含的那種強大的權力意誌與生存欲望都發生了移位,或者是由壯烈的英雄主義轉化為狹仄陰險的工於心計,鋪演成權力場上的爭權奪勢;或者是強調出了人物本身的個人欲望,體現為個體精神世界的膨脹壯大,以及對於個人生命價值的追求。這兩類內容在朱蘇進的長篇小說《醉太平》和中篇小說《絕望中誕生》、《金色葉片》、《接近於無限透明》中都有獨到的表現,這在很大意義上改變了軍旅題材創作的舊有麵貌,使得原來的敵對意識的藝術表達被模糊淡化,轉而揭示出了新時代軍人個性化的深層心理空間。朱蘇進的作品中還往往強烈地具有一種令人為之迷醉的主觀力量,它能夠穿透平庸陰暗的現實生活,呈現出使人眩目的精神光芒,可以說這是一個嶄新的魅力十足的藝術向度。
翟永明在1984年完成了她的第一個大型組詩《女人》,其中所包括的二十首抒情詩均以獨特奇詭的語言風格和驚世駭俗的女性立場震撼了文壇。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比較早的、並且也是相當成熟的一部女性主義文學作品,有關其女性立場的思想意識較為鮮明地表達在翟永明為組詩所作的序言《黑夜的意識》中:"作為人類的一半,女性從誕生起就麵對著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對這世界最初的一瞥必然帶著自己的情緒和直覺......她是否竭盡全力地投射生命去創造一個黑夜?並在危機中把世界變形為一顆巨大的靈魂?事實上,每個女人都麵對自己的深淵不斷泯滅、不斷認可的私心痛楚與經驗......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時領我們進入全新的、一個有著特殊布局和角度的、隻屬於女性的世界。這不是拯救的過程,而是徹悟的過程。"整個組詩具有一種涵蓋女性全部生存體驗的宏大氣魄,大量密集的抒情與描寫,似乎是想要窮盡女性所有的情感、境遇、意識與訴說;但更為重要的是,詩中所寫的完全是從詩人的個人視角去看的世界,翟永明以此揭開的是一個殊異於常態的隱秘空間,即個體性的女性自我世界。這也便是所謂"黑夜"的命名所指。組詩全部的二十首中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出現了黑夜的意象,比如《世界》:"我創造黑夜使人類幸免於難";比如《獨白》:"渴望一個冬天,一個巨大的黑夜";比如《邊緣》:"我想告訴你,沒有人去阻攔黑夜/黑暗已進入這個邊緣";比如《沉默》:"你的眼睛變成一個圈套,裝滿黑夜";比如《結束》:"一點靈犀使我傾心注視黑夜的方向",而卷首的題詞之一是傑佛斯的這樣兩句詩:"至關重要/在我們身上必須有一個黑夜"。在這裏黑夜的象喻其實不難理解,它指的是女性長期以來都處在被壓抑遮蔽的境遇中,因而她們的自我正仿佛黑夜般的晦暗未明。
很顯然,"創造一個黑夜"的意識,在翟永明的詩裏意味著對於女性自我世界的發現及確立。但是由於兩性關係的緊張和對立,在這個創造的過程中必然帶有著巨大的對抗性與深深的痛苦。詩中的意象表達體現為抒情者把男性世界置於女性自我存在的對立麵,二者之間的關聯被體認為傷害與被傷害,侵犯與被侵犯,占有與慘敗的對照。像《獨白》這首詩通篇寫的是女性與男性之間複雜而不平等的情感關係:"以心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但在你的麵前我的姿態就是一種慘敗";又如《七月》所描寫的情境:"你是侵犯我棲身之地的陰影/用人類的唯一手段你使我沉默不語"。這種對抗既是詩人的選擇,但更被看作為一種命運的必然,正因為女性的自我確立無法在男性世界中實現,所以才會自覺地轉向邊緣化的存在,即女性是在別無選擇的情形下退到一個疏離並對立於男性世界的私人化的生存及話語空間中,或說是"退縮到黑夜的夢幻之中去編織自己的內心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傾心於黑夜及在黑夜中的表達,在《女人組詩》中基本上是一種迷狂與非理性的方式。詩中的抒情者以第一人稱進行自白,她在《獨白》裏這樣形容自己:"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黑夜正是這狂想與深淵魅力的根源,詩人由這個充滿破壞性和災難感的永恒意象中離析出女性獨特的體驗和意識,由黑夜所包容的種種特質均以象征的方式在詩中顯現為女性的自我特征,其中被反複強調的就是這種迷狂與非理性的傾向。這一方麵顯露出女性在自我體認過程中遭遇的巨大迷茫,但更為主要的,還是在於它指向一個極端個性化的審美空間。組詩中所抒寫的心靈體驗往往被表述為臆想、噩夢、緊張、癲狂、暈眩及痙攣之類,以此來構成了抒情者那與眾不同的自我形象,那是一個放任內心激情與欲望、沉溺於對世界的自由幻想中的女子,她由自己最獨異的生存體驗來拒絕和擯棄了所謂"常態"的觀念和情感,從而達到了淩駕於一切之上的仿若造物者般的自足而詩意的表達境界。盡管這種黑夜迷狂式的話語方式,在根本上還是生成於與男性世界的對立(既然男性世界被認為意味著通常意義上的正常和理性,甚至也代表了整個人類世界既有的文明形態,那麼女性的自我確立不得不放棄這些,在痛苦中退向了反常和非理性的表達方式),但它卻仍具有著巨大的創造性的意義,即迷狂式的話語不僅能全麵地拆解掉意識形態中心話語的控製,像詩中以太陽和白晝作為男性世界的象征,而諸如"太陽,我在懷疑"(《臆想》)和"外表孱弱的女兒們/當白晝來臨時,你們掉頭而走"(《人生》)之類的詩句則明確表明了消解中心的意義指向,並且它更因為詩人無所拘束的激情敘說,從而徹底還原出個體經驗層麵上的女性自我世界,這也就意味著,黑夜對於女性而言,由被遮蔽的象喻生成了蘊含著無限豐富意義的自我創造的心靈居所。
除此之外,在很大的程度上《女人組詩》中的"創造一個黑夜"還意味著一種女性的自縛狀態。例如《生命》這首詩中所表達的感受:"又害怕,又著迷,而房間正在變黑/白晝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現在被取走/橙紅色在頭頂向我凝視/它正在凝視這世上最恐怖的內容";以及《憧憬》中的疑問:"我在何處顯現?夕陽落下/敲打黑暗,我仍是痛苦的中心"。事實上,《女人》的深刻與優秀之處正是顯現在類似的自我懷疑與審視中,即詩人既選擇了個性化的自我確認,但同時也坦然表露出了女性自身的矛盾及居於隱秘世界中的自虐傾向。女性創造出了黑夜,卻依舊無法消除焦慮,這焦慮還來自於最內在化的個體經驗,即便放棄了所有對外在世界的依托與信任,女性的黑夜本身仍會成為巨大的困境,她將自己置於直麵本己的境遇中,這時所不能避免的恰恰是來源於自我本身的捆綁。
由於受到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影響,翟永明在《女人》組詩中采用了一種獨白體的表達,其語氣顯出此前中國女性詩歌中少有的深沉與力度;並且她在遣詞造句與修辭方式上也都刻意求新,盡管有時不免顯得有些晦澀、硬氣,但卻形成了極具表現力的個人風格。翟永明在中國新詩史上有她獨特的貢獻,她既開拓了女性詩歌的新向度,同時也達到了一個詩藝上的高峰,無論是她所提出的"黑夜的意識",還是由她首次運用的獨白體表達方式,後來都成為女性詩歌創作的主要特征。
嚴歌苓在移居美國後的第三年即1992年,發表了引起廣泛關注的反映海外新移民生活的短篇小說《少女小漁》。這部作品筆墨集中地刻畫出了中外文化撞擊的特殊情境,它的故事情節緊緊圍繞異域生活中最敏感、也是最具文化衝突尖銳性的身份及情感認同問題,揭示出處於弱勢文化地位上的海外華人,在麵對強大的西方文明時所感受到的錯綜複雜的情感,及在這種境遇中獲得跨越文化障礙的內心溝通的艱難性與可能性。
小說最基本的事件是中國姑娘小漁在男友江偉的安排下,與一個貧窮的洋老頭假結婚,以金錢作為代價來換取她的合法身份。這個行為本身無疑是非常齷齪的,而且帶有極大的屈辱性,不僅小漁內心感到委屈,就是那洋老頭也為她憐惜:"似乎看誰毀了小漁這麼個清清潔潔的少女,他覺得罪過。"盡管作品在對江偉的性格塑造上始終著意強調了一種實利主義的傾向,但當小漁的婚禮確實舉行過後,他的心理刻畫中被特別突現出的仍是一種受到傷害的痛感。他是那樣不快活,甚至小漁感到他整個人都變了,無論她怎樣對他溫存體貼,"江偉與她從此有了那麼點生分;一點陰陽怪氣的感傷"。所以會覺得齷齪和屈辱,當然還是因為這行為將海外中國人的弱勢文化處境暴露無餘,並且由於這情境內的要求,還不得不主動咽下這齷齪,壓下心頭的怨氣而不能發泄。事實上,就小說中江偉的行為表現而言,弱勢文化處境還更多地帶來心理上的扭曲,他隻能從所麵對的強勢文化中接受那些醜陋的影響,他愈加趨向於物質利益至上和自私專橫的性格,隻想著用更齷齪的行為來應付齷齪的處境,以至他一麵忍受著屈辱,一麵又不斷地陷入到更大的屈辱中。
但是作為小說的中心人物,同樣是處在弱勢文化位置上的少女小漁,卻明顯趨向於另一種完全不同於江偉的對應方式。她顯然是作家衷愛的人物,被塑造成那種非常善良、純真的姑娘,她似乎總是考慮別人比自己多,她會因為同情一個快死的病人而把童貞給了他,當與洋老頭舉行婚禮後,她又因為江偉的衝天怨氣而硬壓下自己心裏真正的委屈,她覺得"他傷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機會給他吧。不然兩人都哭,誰來哄呢?"當被置於那種齷齪的假結婚的處境中時,本應是受傷害最多的小漁卻最少體現出屈辱的感受,反倒由對那洋老頭善意的同情而展現出人性的美好光輝。她以真心向善的心情看待洋老頭及其情婦瑞塔的生活,即便是他們那種"一塌糊塗的幸福"也能給予她很深的感動,她會毫不顧忌洋老頭人格上的"墮落",以"真實生命和青春"的麵目來與他認真相處,或用瑞塔的話來說,小漁與洋老頭過的是人與人的生活,是小漁那真誠的關心使老頭由"畜生"變回成了人。正是在小漁美好心靈的感染下,洋老頭逐漸除去了氣質裏的齷齪邋遢,日益恢複了做人的尊嚴:"他悄悄找回了遺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寧靜、文雅的。"情節後來的發展是小漁在對待老頭的態度上不肯順從江偉,後者看重的隻是在金錢上斤斤計較,以及提防她對洋老頭會有越出物質關係的情感流露,兩人終於為此而爭吵,小漁盡管還是要回到江偉身邊,卻仍然盡了最大努力來照顧被瑞塔拋棄,隨後又中風的洋老頭。小說結尾處寫到小漁在離開時的心情:"她開始清掃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時留下個清爽些、人味些的居處給老頭。她希望任何東西經過她手能變得好些;世上沒有理應被糟蹋掉的東西,包括這個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頭。"最後小漁與洋老頭告別的場麵表明他們的內心達到了真正的溝通,兩個人彼此間建立了極其自然而率真的美好情感。
可以說,正是小漁性格中那種善良純真的品性滌淨了弱勢文化處境下的齷齪與屈辱,正因為她處處都順應和保持著自己本心的做人尺度,並不特意向強勢文化的壓力輕易低頭,反而能夠非常容易地克服了強弱兩種文化衝突給她帶來的卑微感受,使她在這種畸形的境遇中得以做到不為所亂,並由她自己的行為選擇展示出一種令人愛慕的人性之美。由此來總結《少女小漁》這部作品所要表達的倫理價值傾向,最感人的一點無疑還是那種超越於東西方文化及道德差異之上的、向善向美的樸素情感,作者渴望以此來表明的,大約也就是這種情感在中西文化撞擊中的難得與可貴,隻有出自於小漁那清潔明亮的心靈深處的真情(而不是江偉所不得不認同的那種實利主義的處世方式)才能確實地打破文化的隔閡,從而使不同境遇中的人心都能夠得到相互間真正的溝通。
朱蘇進與其他一些部隊作家不同,他的創作中有著強烈的個人化傾向:自中篇小說《第三隻眼》以來,他很少再寫作那類正統的主旋律題材(即偏重於表現主流意識形態規定中的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小說,而是努力在軍事題材中投入個人獨特的感受與情緒。概括地說,他開拓出了一種在意識形態性極強的軍旅題材中深入探詢個性心理空間的創作傾向。
發表於1989年的中篇小說《絕望中誕生》最能體現上述這種創作傾向,它沒有特別複雜的故事,基本的情節線索就是對一個軍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但其中蘊藏著震撼人心的力度,尤其是在對人物的個性刻畫中呈現出神奇而迷人的色彩。主人公孟中天是一個懷有異秉的天才人物,正如作品裏所描繪的:"他具有一般人罕見的狂熱欲望和極其冷靜的智慧。越是絕望的事,越使他興奮不已。他會像求生者那樣執著地醞釀狠狠一擊,會像餓獸撕扯肉骨那樣撕扯疑難。是的,他有雙倍的野性和雙倍的智慧。他絕不肯容忍失敗......"他在專業領域內的才能令人瞠目,小說對此特別加以反複的強調,如他在接受軍區司令員宋雨考驗時表現出的堪稱卓越的測地才能與軍事素質;又如小說開頭設置的那個謎樣的懸念,他在幾無任何工具的絕境中,完全憑借超常的思維與觀察力測出他在地球上的立足點。這種才能與作為絕不會讓人滿足於一般功利性的目的,孟中天產生了超乎其上的、與他那超人般的天資心智性格相匹配的個人野心,因此他在地圖上精確標出自己的立足點之後,繼而寫下這樣一句話:"一切發現與猜想均在此開始。"正是這種幾乎淩駕於萬物之上的自信,及敢於向一切挑戰的激情,使孟中天注定不能滿足於隻做個平庸的專業技術員,而是一俟有了機會即廁身於政治鬥爭的權力場中,以使他那滿溢於生命中的才能獲得更廣大、也更具實際性的施展之地。他被不懷好意的宋雨看中,調往軍區當機要秘書,隨後他平步青雲,將要成就一番叱吒風雲的政治事業。隻可惜他身在文革,盡管風光一時,但那些政治作為卻很快就灰飛煙滅了,他淪為階下囚,隻能在絕境中期待著再一次的崛起。
作品正麵描寫的內容,即從這裏開始:若幹年後,敘述者偶然勘破了孟中天從前測量自己立足點的那種奇跡般的方法,其後他們兩人得以相識,仍在監禁之中的孟中天遂向敘述者公開了他在這孤身獨處的八年間的生活內容。原來他在對自身命運感到絕望之後,重又激發起了對地質學的研究熱情,他以曠世稀有的靈感火花照亮了地球構造學中的許多千古之謎,以瘋狂的想象和不可思議的假設提出了一種"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地球運動理論,理論的核心動力所在,恰恰竿是孟中天人生遭遇中的絕望與向絕望挑戰的強大意誌。我們身處其間的地球,經過他的描述成了一個強大意誌的生命體,它在遠古浩渺無邊的時間盡頭,也曆經了絕望中誕生的痛苦時刻,以巨大而神秘的奇跡力量逐漸形成了今日的地貌......對於這項科學理論的漫長陳述,在整個作品中占到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但這種違背寫作常規的做法並不讓人覺得不適,反倒造就出了全篇中最激動人心的段落:麵對地球表麵謎樣的形態,孟中天的理論像是撕開了它的全部帷幕,暴露出它那種種被長久禁錮的欲望,以及那令人感到恐怖的力度,由此展現出的,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所少有的那種包容天地萬物在內而又富有無窮神秘色彩的恢宏境界,僅此一點而言,《絕望中誕生》也可算是創造出了絕無僅有的獨特意境。但在作品中,這段理論陳述主要還是作為情節構造因素出現的,孟中天的個人欲望在地學研究中得以滿足,他雖然被剝奪了行動的自由,但卻在方寸之間獲得窮盡宇宙的目力,他是以他的思想征服了他所身處其中的整個世界。這一方麵更加深了對孟中天精神世界的描繪,同時也由此而明確提出了"絕望中誕生"這個精神性的價值理念。毫無疑問,後者是朱蘇進探詢孟中天深層個性心理最動人心魄的收獲:像孟中天這樣的人,其欲望與才華都是超群的,以至於他們往往不能容身於平庸的現實環境,那將導致他們與現實發生毀滅性的衝突,終於落入絕境,但這種看似窮途末路的極地卻又不會使他們走向精神幻滅,反倒愈加能夠使他們的生命力與創造性得到驚人的迸發(雖然可能多半是在別一方麵),因而他們在這種非常狀態下更能產生出平常所不能見的作為。
這種個性化的價值理念一方麵展現出了作者那殊異於常人的精神向度,他顯然不能信任日常生存狀態下的,或說是公共生活空間的人性質量,而是必須向個體生存最尖銳的所在去尋覓生命的偉力;另外也必須看到,所謂"絕望中誕生"的境遇在某種程度上與軍事文學固有的精神光彩仍有溝通。軍事文學的主要魅力之源就在於其中必不可少的那種兩極對立狀態,人物無論處身任何一方,都必得遭遇生死勝敗的殘酷選擇,這也正是那種難以個人力量去戰勝的、由政治所製約形成的絕境,人的精神性的力度唯有在與這必然的境遇相衝突中才能夠真正穿透閃現出來。然而和平時期的軍事文學中逐漸缺少了這種悲劇的必然因素,在向日常性平淡敘事的轉化中明顯喪失了原有的精神光彩,而《絕望中誕生》則非常精彩地把那種意識形態性的兩極對立狀態轉變成為個體生命層次上欲望與目的的對立,把硝煙彌漫的戰場轉換成人內心深處的痛苦掙紮,這就使得作品既釋放出了軍事文學長久以來固有的那種強大生命能量,同時也使對這種內心狀況的敘寫超越了純粹政治性的層麵,它飽含著對人性及人的處境的深切關懷,所提供的是植根於個人精神世界但卻又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命感悟。
《絕望中誕生》的結尾是官複原職的宋雨再次征調孟中天去他身邊工作,孟中天便立即放棄了地學研究,而以巨大的熱情準備再次投入權力場中,他那種瘋狂而又冷酷的政治野心令敘述者感到了無以言說的驚愕與惋惜......事實上,這部小說以此來收束,並不足以為奇,因為孟中天的那種壯麗迷人的精神力度始終是與個人欲望緊緊纏鎖在一起的,而且在這位天才身上還被刻畫出了魔鬼般醜陋的另一麵,他有著種種惡劣的事跡與殘忍的本性,這又無一不與他在塵世中的欲望方式密切相關。很顯然,這些內容是與前麵所述及的孟中天那種超越凡俗的創造力相違逆的,可能也會是小說中最令讀者感到困惑的部分,但這正是作品中現實投影最深重的地方,朱蘇進寫出一個如此複雜矛盾的人物,其實這也應該是他本人對現實的迷惘感受在作品裏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