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西方傳統對文學的影響(3 / 3)

需要注意的是,由於傳統文化的原初精神多已散失在民間,所以對民族文化之根的探詢過程實際上也就是對民間的發現過程。尋根作家們在追求新的文學價值時,其實多半是把目光投向了未被意識形態內容遮蔽的民間文化,隻有在這種非正統文化存在中才最大程度保留著民族自身的蓬勃生命力。因而不僅僅是在專事描寫民間風情的《商州初錄》等作品中明確體現出了民間的價值取向,即便是張承誌等對文化人格的塑造,或王安憶、李銳等對生存意義的探詢,也都必然表現出了對民間天地的不同程度的發掘。盡管尋根派作家們還是深受"五四"知識分子精英傳統的熏陶,他們在對民間的親近中仍保持著極強的主體精神,也就造成了他們對文化之根的追尋中有著較多的主體幻想,因而很難說是已經達到了對民間的真正認同,但毫無疑義的是,在"文化尋根"的倡導和發展中,已經開啟了民間在當代文學中的還原過程。

"文化尋根派"作家群中,北京的阿城和湖南的韓少功是很有代表性的兩位。他們的小說《棋王》2和《爸爸爸》3分別體現出了不同類型的文化尋根意識:前者以對傳統文化精神的自覺認同而呈現出一種文化的人格魅力,後者則站在現代意識的角度,對民族文化形態表達了一種理性批判,探詢了在這種文化形態下的生命本體意識。

阿城原是一位畫家,在1984年首次發表文學作品,處女作就是被譽為"尋根文學"扛鼎之作的中篇小說《棋王》。這部作品和阿城隨後一氣寫下的《孩子王》、《樹王》皆取材於他本人親曆的知青生活,但無論在主題意旨還是表現形式上都與通常的知青小說有很大不同。阿城無意去描繪一種悲劇性的曆史遭遇和個人經驗,也避免了當時流行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風格模式,他在日常化的平和敘說中,傳達出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認同。

《棋王》的主要魅力來自於主人公王一生。這是一個在曆史旋渦中具有獨立生活方式和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他的整個人格中投射著久遠的、富有無限生機的文化精神,這使他雖以一己的單薄存在,卻顯現出了無可比擬的頑強精神和文化魅力。小說中寫王一生天性柔弱,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浩劫中,像他這種小人物好比狂風中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命運中獲得意義和價值,唯一的力量隻能來自於內心,尋求自身精神的平衡和充實。小說從知青離城的送別寫起,首先就以"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之句來映襯王一生獨坐一旁的內心寧靜,而後通過寫他對於"吃"的高度重視,暗示了對生命價值的尊重,在他那種處世不驚、怡然自得的性格刻畫中,已經悄悄拉開了這個人物與時代規範下的知青形象的距離,成為知青文學中的一個獨特的藝術典型。

小說最精彩的地方還在於對他癡迷於棋道的描繪。王一生從小竿迷戀下象棋,但把棋道與傳統文化溝通,還是起因於一位神秘的拾垃圾的老頭傳授給他道家文化的精髓要義,這便是陰陽之氣相遊相交,"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這裏講的都是下棋的要領,但同時也是講萬事萬物的造化之道,王一生以生命的本能領悟了這些道理,把棋道和人格融為一體,此後他的人生變成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體現。他不囿於外物的控製,卻能以"吸納百川"的姿態,在無為的日常生活中,不斷提升著自己的人生境界。小說中對王一生獨特個性的描繪便集中在這個方麵:他看似陰柔孱弱,其實是在無所作為中靜靜地積蓄了內在的力量,一旦需要他有所作為時,內力鵲起,陰極而陽複,他便迸發出了強大的生命能量。這仍體現在他的棋藝上,最突出的表現是王一生在同九個高手之間的"車輪大戰"中,把全部潛能都發揮出來,取得大勝,作品中對這一場赴的描繪是極動人的: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在這九局連環大戰中,王一生的生命之光和盤托出,與茫茫宇宙氣息相貫通,實現了人格力量的充分展示,也完成了傳統文化精神在個體身上的再造和複活。

阿城在塑造王一生這個人物形象、寫出他的無為的人生態度與有為的創造力時,力圖表現古代道家文化思想。貫穿在小說裏的是有為與無為、陰柔和陽剛的相互轉化,生命歸於自然、得宇宙之大而獲得無限自由的所謂"道理",並進而把這種傳統文化精神與當代人生聯係起來,賦予其進取的現代意義。但作家沒有直接講述這些"道理",而是將其隱沒於饒有風趣的故事和生動的藝術描寫裏而不彰。這正是《棋王》作為"尋根文學"作品的獨特的價值取向。

韓少功的中篇小說《爸爸爸》以一種富於想象力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通過描寫在湘山鄂水之間一個原始部落的曆史變遷,把祭祀打冤、迷信掌故、鄉規土語揉合在一起,刻畫出了一幅具有象征色彩的民俗畫,其中隱喻著封閉、凝滯、愚昧落後的民族文化形態。小說體現出強烈的主體理性批判精神,對這種文化狀態的各種劣根性內容給予深刻的揭露,《爸爸爸》裏的文化批判精神特別體現在小說對於民族文化形態中理性迷失的可怕揭示。作家從現代意識的角度出發,在對雞頭寨的原始生存方式的審視中,發掘出其文化構成的巨大缺陷,這就是在其"文化之根"中缺少著理性的自覺,並且這一缺陷延伸至今天的生活現實。這個文化批判的主題是通過對"丙崽"這一形象的描繪完成的,丙崽是個隻會嘟噥"爸爸爸"和"Ⅹ媽媽"這兩句話的白癡小涪,他的存在無疑是象征了人類生存中的醜惡、頑固和渾渾噩噩的一麵。但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人物竟然得到了雞頭寨全體村民的頂禮膜拜,尊稱其為"丙大爺",成為指點迷津的神靈。在此,缺少正常理性的丙崽恰該也揭示出其他人的精神病態:理性迷失之後的愚昧與殘忍。這也就難怪村人們為什麼祭告神靈要殺人,且與雞尾寨發生了你死我活的爭戰,做出種種從現代文明角度看來是毫無人性的事情。讓人驚奇的是部落裏經過一次生死劫難之後,獨獨丙崽不死,依然喊著"爸爸爸爸爸",依然頑固地生存下去。丙崽作為一個象征性的形象,顯然還意味著傳統與當代現實之間的某種聯係,丙崽死不了,也就表明了那些古老文化的醜陋之處是難以根除掉的。

除了文化批判的內容之外,《爸爸爸》還有一些非常引人入勝的地方。作家在小說中把筆觸探向了生命的本體存在,探索著生命的起源、生存的艱難及生命存在的方式和意義。比如丙崽的那兩句讖語般的口頭禪,包括了人類生命創造和延續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形態,這也正是他受到村民禮拜的原因所在;又如丙崽的母親用"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的剪刀去為人接生,剪出了山寨裏的整整一代人,這無疑也是隱喻著生命延續的頑強和無理性;還有那個裁縫仲滿,因為不滿世風日下,深感愧對先人,便熬了毒藥與村民一起麵向東方而坐飲,祖先是從那裏來的,他們也要回到那裏去,這殉死的場赴顯然與原始部落的某種風俗有關,但在今天的讀者看來,卻似乎含有個體生命和種族生命之間息息相通的神秘意味。這樣的描寫打破了小說情節所依賴的因果關係,出現了以意象為主體、以感應為聯係環節的新的審美思維形態。

由於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這部小說的內涵不可能拘泥於具體時空中的意義,而能產生出種種神奇的聯想:由具象到抽象、由經驗到超驗,在漫天濃霧、閉塞幽暗、山水禽獸皆有靈氣的神秘氛圍中,在丙崽和他娘、祠堂、仁寶和父親仲滿、穀神、薑涼與刑天等奇奇怪怪的人物背後,聯想到久遠的曆史和今天之間的關係,將給人留下無窮的回味與思考。

賈平凹的《商州初錄》4寫於1983年。他在此前和此後的很多小說如《臘月。正月》、《雞窩窪的人家》、《天狗》、《小月前本》、《浮躁》等,都主要描寫農村社會中傳統與現代的衝突,描寫隨著改革開放而進入農村的商品意識和現代生活方式對古老民風民俗的衝擊,以及所引起的價值觀念的轉變,他由此來探索人性在時代變革中的內涵,寫出了人們精神世界的各種生動氣象。但賈平凹更為突出的創作特色,還在於他通過描繪秦漢文化環境中特有的生存方式和風土人情,展現出來自民間的美好人情,以一種清新、純樸的筆調營造出了一個特別具有詩意美感的藝術世界。這種傾向在《商州初錄》中表現得最為顯明。

這部作品由一段"引言"和十四個相對獨立的短章組成,作者在引言中自述了寫作的起因:隨著現代文明的發達,"商州便愈是顯得古老,落後,攆不上時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這塊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今日世界,人們想盡一切辦法以人的需要來進行電氣化,自動化,機械化,但這種人工化的發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單純,清靜,而這塊地方便顯出它的難得處了。"作者感慨於這種難得,感受到商州古老文化的存在對於現代社會的價值和意義,他的寫作意圖便在於對這種文化加以全麵、深入的描述,努力展現出它的種種美好。與其他尋根派作家有些不同的是,由於商州還是他成長的故鄉,賈平凹對於自己的"文化之根"懷有著特殊的親近,這使得他在一種多情、詩化的描述中,自覺過濾掉了那些可能同時存在的愚昧、醜陋、惡的成分,更加突現出了商州文化中的風情和人情之美,那些民族文化的優秀內涵在他的情感表達中猶如一顆顆耀眼的珍珠,閃爍著無窮的魅力。

《商州初錄》首先展示出商州的自然之美,在賈平凹看來,自然之美無疑正是孕育著風情與人情之美的理想土壤。作品中深情地把商州稱作是"這塊美麗、富饒而充滿著野情野味的神秘的地方",這裏的樹細而高長,向著天空擁擠,炊煙也被拉成一條直線,山的懸崖險峻處則樹木皆怪、枝葉錯綜,白雲忽聚忽散、幽幽冥冥,有水則如晶瑩似玻璃,清澈見底,這美麗的自然風光如詩如畫,這裏的人文風情當然也更是溫馨動人。作者同樣深情地把商州人稱作"勤勞、勇敢而又多情多善的父老兄弟",對來客他們都盡心相待,把好酒給你喝,把好菜給你吃,天冷路滑,他們扶你,背你,人與人之間相互扶持、相互幫助,"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是這裏人與人交往的基本原則。在淳樸民風的陶冶下,人人都有著一顆純潔無邪的美好心靈。《商州初錄》裏的各種小故事幾乎都是在表現這種人情的美,寫出了商州民風的質樸、善良、大膽、真誠、正義和寬容。像《黑龍口》中,主人夫婦請客人和自己同床過夜,坦坦蕩蕩,並不感到不便或尷尬;《莽嶺一條溝》裏的老漢身懷接骨絕技,不知醫好過多少病人,但在被迫替狼治病閣,卻感到了自己的罪惡,便在內疚中跳崖自殺;《一對情人》中的姑娘為了愛情,勇敢地反抗貪財的父親;《摸魚捉鱉的人》中,那個醜陋的中年漢子每天都把求愛信裝在玻璃瓶裏,讓河水帶著它去尋找心上人,對純真愛情的向往真誠而又執著;《小白菜》裏的女演員雖然受到大家的不公對待,但當她得知造反派要去抓那些"走資派"時,便不惜委身於造反司令,換得一紙手令,趕去為"走資派"們通風報信;《桃衝》中擺渡老漢的兒子,並不因父親曾受到別人嫉恨就反過來再嫉恨人家,結果過去的恩怨全都無影無蹤......等等。這一個個善良可愛的人物,心靈中無不包容著民間至真至純、至善至美的精神,而這來自民間世界的美好情愫,被作者有意地加以與現代社會人情日益淡漠、人心日益荒蕪的對比,便愈加使人覺得彌足珍貴,也更加令人神往了。

無可否認,賈平凹在《商州初錄》裏對商州文化的描述和讚頌含有著極大的理想色彩(包括作品結尾處所寫的:"城裏的好處在這裏越來越多,這裏的好處在城裏卻越來越少了。"),這其實正表現出了他自己的理想寄托。長期浸潤於秦漢古老文化之中,賈平凹深深地體驗到它的厚重、樸實、渾放的風格,他將其視作為一種對自我和全體社會都大有意義的民族精神。又由於這一文化傳統早已散逸民間,這就使得他的"尋根"過程,實際上也就是進入民間世界、感受民間氣息的過程,後者更加呈現出蓬蓬勃勃的生命力,而古老文化不會老去,便在於與民間的貫通凝合,兩者已成一個整體。雖然賈平凹作品中對民間世界的展示還很表淺,但事實上他(還有許多其他尋根派作家)已經為文革後文學開啟了新的文學向度。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賈平凹在《商州初錄》中嚐試了一種擬筆記體的文體形式,有著文字精煉、結構呈現散文化的特點,回蕩著濃烈的古典藝術氣韻。這其實也是一種對傳統文化的有意回歸,特別是在西方經典小說敘述形式之外,找到了中國文人筆記小說這一特殊的傳統敘述形式,正表達出作者對古典美學境界的追求。

1984年前後,中國電影界出現了一批富有探索精神的年輕導演,他們大多是"文革"後電影學院的第一批畢業生,包括陳凱歌、田壯壯、黃建新、吳子牛、張藝謀等,根據中國電影的發展階段,他們被通稱作"第五代"導演5。他們對電影藝術的探索和創新,主要在於更新了中國電影的傳統造型語言和視聽表現手法,追求主觀性的審美感受,並且大多喜歡用象征的方式,在精心設計的意象中體現出深沉的曆史文化意蘊。在對民族文化精神的自覺反省、承擔和對民族生命力的喚醒方麵,"第五代"導演與同一時期的"尋根文學"作家們形成應合之勢。

由陳凱歌導演的《黃土地》是"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作6。據陳凱歌自述,這部影片的劇本是電影廠派給他的,原作是個非常老套的故事,但他之所以獲得再創造的機會,是因為整個故事都發生在陝北黃土高原上。"黃土地"成為整個影片的核心意象:畫麵構圖始終以大麵積的黃土為主,溝壑與土塬連綿不絕,山形地貌經歲月的銷蝕,大起大落,高原一片荒涼,沒有一點生命的痕跡。"黃土地"看上去或溫暖、或冷漠、或貧瘠、或深廣,總是傳達出一種特別沉重和壓抑的感覺,在影片中,它的意義已遠不隻是單純的故事背景,成了整個民族的人格化的象征體。

在後來闡述導演意圖時,陳凱歌說他是想要"以養育了中華民族、產生過燦爛民族文化的陝北高原為基本造型素材,通過人與土地這種自氏族社會以來就存在的古老而又最永恒的關係的展示",來引出一些"有益的思考"7。影片中陝北農民在黃土地上默默耕作的身影,顯出一種巨大的韌性和耐力,但土地的凝重也映襯著心靈的閉塞、保守和無奈。電影的故事情節主要是從一個啟蒙者的目光來看出這塊古老土地上人民的愚昧落後:在黃土高原上搜集民歌的八路軍文藝工作者顧青,喚醒了當地少女翠巧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但她卻難以抵抗自己作為女性的悲劇命運,她所麵對的是養育了她的親人,是那種平靜和溫暖中的愚昧,最終她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死的代價。"黃土地"的象征意義就在於那種沉積在民族文化深處的保守性格和無法掙脫天命的悲劇感。

但影片的價值並沒有停留在這一明顯體現著現代理性精神的結論上,而是更深層地表達出對"黃土地"的複雜感情。這是通過電影裏兩個大場麵的對比表達出來的,即安塞腰鼓和農民祈雨。在前一個場麵中,使用了全片中少有的晃動鏡頭,滿山遍野之中,上百名青年農民在興高采烈地打起了腰鼓,盡情釋放著歡樂情緒和使不完的力氣,好像一切都在瞬間變得生機昂然;後一個場麵則非常壓抑,無數瘦弱的老農向畫麵盡頭緩緩奔去,傳達出一種芒然無措的感覺。這兩個場麵都象征著力量,但前一個意味著生命本身的積極進取的力量,後者則表現著不知所終的盲目的力量。影片顯然是想要說明,這兩者都是中華民族性格的成分,是這片"黃土地"上生成的民族文化的必然的兩麵;而在影片結尾的段落裏,翠巧的弟弟在求雨的人流中逆向奔跑的情景,正象征著他在投向一種新的人生,似乎也在暗示著那種長期被壓抑在古老黃土之下的年輕的生命力必定有它被喚醒並噴勃而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