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宋廷的皇帝終究還是有幾分見識,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如此看來,陸子期也算是效力於明主。既然這樣,便可繼續進行下一步計劃。
仿照陸子期的筆跡,給西北邊防重將霍楠去一封信。
信中隻是非常隱晦地以聊聊數語暗示朝局恐生變,皇上似有猜疑兵權在握的袁將軍之意。
當然,霍楠會來信相詢,隻是那些信在半途中就被截住毀去。如若久久得不到回音,則必將認為是陸子期因為有所顧忌而不便答複,於是隻能暫且作罷,然而這份忐忑不安隻會在心裏越來越擴大最終一發而不可收拾。
自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以來,武將手握重兵向來是當政者的大忌。這次西北軍能一改祖製,用兩年的時間訓出一支打著‘袁家軍’旗號的鐵軍,成為大夏南進路上的最大一塊絆腳石,全是因為有陸子期在朝中力排眾議一力承擔。而以他萬事皆一己扛下的秉性,若非到了再也扛不住的關頭,必然不會對外吐露半個字。
如此一來,為將者的惴惴然勢必會影響到軍中的布置和士氣,想要將其一舉攻克,並非難事。
日後,即便追究起來,霍楠也不會出賣陸子期。就算真的查出了那封書信,以陸子期的能耐還有皇上對其的信任,應該最終會將這場危機化解。
這,已經是他李元昊所能想到的,最溫和最周全的計策了。
他要開疆拓土,建不世之功業。他亦要盡一切可能,保住她的五口之家。
孰料,天不遂人願,竟橫生此般變故,將棋盤瞬間撥亂。
然,天亦不能阻我宏圖霸業,待事了,必揮師南進,直取汴梁!
陸子期,後會有期。而她,永不再見。
複將鬥篷戴起,撥轉馬頭,揚鞭,蹄聲急。
一騎絕塵,藍衫終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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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期現在覺得有些緊張,因為宋小花自打聽完了自己所說的話之後就一直是一種被雷劈到的表情,兩眼發直嘴微張的樣子已經保持了約莫有半盞茶的時間了。
“遙遙,你說話呀!”
“遙遙,你給點反應好不好?”
“遙遙,你別嚇我,實在生氣的話就咬我兩口吧!”
“遙遙,你好也歹吱一聲……”
“吱……”
“…………”
宋小花總算結束了癡呆造型,晃了晃腦袋:“這麼說,是因為我告訴你章太醫的老婆手上戴的鐲子不像中原出品,你才想到她可能已經被夏國給收買了的?也是因為我提起元昊送給我的那本書上的筆跡跟他開給你的那張方子上的一丁點兒都不一樣,你才想到他很有可能會模仿你的筆跡給霍楠寫信的?”
陸子期總算鬆了一口氣,徐徐答道:“沒錯。章家世代在汴梁行醫,章太醫更是自幼醉心醫術日夜鑽研,恐怕這輩子連京城百裏之外都沒有出過,他的夫人基本上也是一樣,家中又沒有什麼走南闖北的親戚。夫婦倆都是出身大戶人家,古玩珍寶見得多了,尋常之物自難入眼,也隻有帶著異域風情的小玩意兒才能博得青睞。而章太醫專門服侍太後,性情嚴肅古板,與其有往來者甚少,所以不會有人特意去找那些東西來就為了討他夫人的歡心。那麼,隻有一種可能,有人想要從她身上得知太後的情況,除了虎視眈眈的夏國之外,還能是誰?
至於筆跡的問題,霍楠每次給我的書信裏說得最多的便是軍中的狀況。然而最近這次,居然隻是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自己家裏的瑣事,半個字也未提軍情,實在是太過奇怪。邊關戰事如此吃緊,他絕無可能隻關注於一己私事。之所以會這樣,極大的可能便是因為心存顧忌。這兩年多來,他在軍,我在朝,彼此向來毫無保留坦誠以待。我這邊並沒有任何異動,那麼,他給我的來信就不該這般小心提防。除非,是知道了什麼消息,而這個消息,又十之**是有別有用心的。霍楠為人看似粗豪,實則縝密,這種情況下,能讓他起疑慮的,隻可能是從我這邊傳過去的東西,而我卻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過。所以,定是有人冒了我的名,說了子虛烏有的話。平日裏我與他之間的聯絡全是書信,而能讓他完全瞧不出端倪的,必然要是一個對筆跡的駕馭能力極高之人。既有動機,又有這個本事的,目前看來隻有一人。可惜,我察覺得還是有些晚了。軍中這麼久未得準信,極有可能已經有了不穩定的苗頭。畢竟,這支大軍乃是我大宋的異數,即便有再多的封賞,將士們依然難免心中會有所忐忑。”
“……噢……”宋小花頭暈暈地點了點,然後繼續亢奮:“反正總而言之,就是因為我,你才能想明白這麼複雜的事情,對不對?”
陸子期忍不住輕笑:“對對對,你居功至偉。”
“那我終於幫到你了,對不對?”
“對對對,你就是我的賢內助,裏裏外外一把手。”
“哇塞!沒想到老娘我也有今天啊!滅哈哈……”
黑線。
這丫頭該不是被刺激過度了吧……
還是決定再悍不畏死地提醒一次:“遙遙,我明日就要啟程了。”
“我知道。”
“我是去西北邊防,可能好幾個月之後才能回來。”
“知道啦!”
看著宋小花樂顛顛地走開,陸子期那小心肝碎得,捧出來都跟餃子餡似的……
李元昊這盤棋擺得委實高明,倘若不是夏國恰在此時出現內亂,結果究竟會怎樣,很難說。
太後病重,一旦薨逝,則為國喪,至少三年不得興兵戈。夏國便是要趁此機會大舉來犯,逼迫大宋割地賠款。到時候,除了步步後退,眼見財貨流失國土淪喪之外,別無它法。
所以,原本議定,便是在下個月,西北軍主動出擊與夏軍一戰,就算不能擊潰其主力,也要迫得其短時間內無力再度興兵。
然而,這畢竟是下策。
黨項一族曆來好戰,善戰,騎兵之強盛堪稱橫行無匹。‘袁家軍’雖然經過兩年多的訓練初有成效,卻終究戰力尚淺。兩軍交鋒,即便能勝,亦要付出極其慘痛的代價。
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為之。
不到沒有選擇,決不能輕起戰端。否則,將會有無數兒郎血染疆場,無數家庭崩塌離散。
許是天意,終究沒有走到那一步。
夏國需要時間來平複內鬥,大宋需要時間來錘煉新軍,雙方皆需養精蓄銳的,經不得大亂。
隻不過,皇上為了安撫局勢,決定讓他代表朝廷出麵去支持李元昊繼位,而他自己也認為有必要親自與西北軍諸將麵談一次,解開心結。
所以李元昊才會說,太得皇上的信任有的時候也不能算件好事。
說此話的時候,那家夥簡直就是一臉的壞笑。
本想邀請其再來‘念園’一趟,擺上一桌送別宴,怎料他連連擺手說了句:“嫂夫人如果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而導致要與你分開那麼久,一定會拿刀砍我的。所以,還是由你自己去麵對好了,放心,老天會保佑你的。”
原先也以為按照遙遙的性子就算不哭鬧一番,也至少要耍耍小脾氣的。畢竟,他曾經答應過她,永遠不再分開。沒想到,她居然在得知消息後什麼反應都沒有,而且,還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
難道,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經一點份量都沒有了嗎?失落,很失落,非常失落……
沒精打采出去晃了一圈,晚飯時分才調整好心情重又晃了回來。
一推院門,便見一派人仰馬翻的混亂場麵,下人們往來穿梭搬箱子的搬箱子拿匣子的拿匣子,每個人都是一副急匆匆的神色,像是要舉家遷徙逃荒一般。
宋無缺嘴巴裏叼著伸胳膊踢腿的陸越側蹲在廚房的門口,一隻眼睛看院子一隻眼睛看廚房,忙得不亦樂乎。
小紅孩兒現在成了小白孩兒,那滿頭滿臉滿身子的白灰,貌似是白麵?……
正疑惑,隻聽一聲怒吼傳來:“小壞蛋,你要是再敢來搗亂,我就把你塞在麵缸裏活活悶死算了!”
果然是白麵……
陸越打著轉的掙紮來掙紮去,一眼瞥到陸子期,連忙扯著喉嚨拚命嚷嚷:“爹,救!娘,壞!”
這時,陸淩紮著兩隻小手跑了出來:“弟弟乖,等我們給爹爹包完餃子,你就可以下來了。娘親不壞,娘親最疼弟弟了。”
安慰完,又撲向陸子期:“爹爹,娘親說爹爹明天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所以正帶著我給爹爹包餃子,那種好小好小的餃子。”
代表,很短很短的分離……
俯身抱起兒子,拭去粉嫩小臉上的道道白印:“那我們一起去包餃子好不好?”
“好!”
陸越見狀於是在半空中撲騰得越發歡快:“爹,壞!哥,壞!缺也壞!”
“全天下最壞的壞蛋加在一起都沒你壞!再叫喚,就把你掛到大樹上去做風箏!”宋小花伸出腦袋怒吼了一句,小魔星總算撇著小嘴暫時蔫了一些。
“遙遙,你這是……”
陸子期快走兩步進入廚房,隻見桌上案上地上到處都是白麵,甚至連宋小花的頭上臉上身上也難逃厄運。
放下陸淩,忍笑替她拍打:“你也不用因為即將要與我告別,而半日愁白了少年頭吧?”
“少臭美,這些都是小魔星幹得好事!而且,當著兒子的麵說這種話,不知羞!”
這個世界變化真是快呀,從什麼時候起,她成了一本正經之人,而他則成了不知羞的厚顏之徒了呢?
自背後輕輕摟了她一下,低聲附耳:“怕什麼,淩兒那麼小,還什麼都不懂的。”
結果陸淩脆生生響亮亮來了句:“爹爹又要去娘親那裏放小蝌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