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終章(1 / 3)

夜幕籠罩下的汴河宛如一條璀璨白練將汴梁城東西橫貫,河兩旁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大聲吆喝的小販,河麵上是首尾相接的畫舫夜夜笙歌的奢靡。

眼下,無數道目光正彙聚在一處,或傾慕或欣賞或驚豔或隻是跟著一起看看熱鬧……

一艘再簡單不過的木製小舟,沒有蓬沒有槳甚至沒有船夫,就這樣順著流水緩緩飄蕩,在一片燈紅酒綠中悠悠然瀟瀟然。

而船上一坐一立的兩個人才是此次矚目的焦點,一樣的廣袖長衫一樣的器宇不凡一樣的芝蘭玉樹。琴音和簫聲起承回轉一應一和,時而低低縈繞時而高衝雲端,暗啞了周遭的絲竹打破了世間的喧囂。

待到最後,簫聲陡高,琴音跟隨,堪堪仿若將至氣竭弦斷之際,戛然而止。

片刻的沉靜後,撫掌者有之嗟歎者有之叫好者有之默然回味者亦有之。而那二人則同聲朗然長笑,旋即對麵而坐,斟茶品名賞景,身周的一切仿似均渾然未曾入眼。

“陸兄,且以茶代酒祝你我終於將此曲完整合奏!”

“元兄請。”

“想不到陸兄一介文官,琴音中竟能含有如此激昂烈性。”

“蓋因我大宋之所以尚文,乃是希望可以禮儀治天下。然而,若遇以武犯境者,則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身軀也絕不會退卻半步。身可滅,魂不消,即便當真鐵蹄侵我國土,亦不能滅我國魂!”

元昊含笑把玩著手中玉盞,輕飄飄說了句:“隻怕未必。”

陸子期報之以同樣的淺笑同樣的語氣:“不妨一試。”

不再下彎的眉眼斜斜上挑,俾睨而冷然。

始終帶著弧度的唇角微揚,溫潤而堅毅。

隨即,又是齊齊一笑。

“陸兄今日特地約我到此處和奏一曲,可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麼?”

“無他,略盡地主之誼而已。”

“這段時間,陸兄當真是盡職盡責呀!”

“皇命在身,敢不鞠躬盡瘁?”

“說來,我倒的確是時候該去當麵對皇上表示謝意了。”

“元兄打算啟程離開了?”

“陸兄眼下難道不正是為了替我送行?”

陸子期垂眼澀聲:“還有,恭喜。”

李元昊微感詫異:“喜從何來?”

“喜得麟兒。”

眼眸一凝:“耶律平?你怎會先於我而得知?”

坦然相視:“王妃日前派人遞了一封書信給我。”

“你們難道一直都有……”

“沒有。自從上次樹林一別……”忽地笑了笑:“相信當時的情況,你知之甚詳。那之後,這是第一次聯係,也是,最後一次。出於尊重,王妃的信箋不便交予你,不過其中的內容可以全盤相告,因為這也是王妃的意思。”

稍頓片刻方沉聲道:“‘陸公子,父王病重危在旦夕,請讓我夫速歸。耶律平絕筆’。”

李元昊執杯的手指猛然泛白:“何意?!”

“夏王驟染惡疾,病發無救。王妃產後血崩,已然長逝。”

深吸一口氣,勉力維持著語調的平穩:“我既全不知情,你又如何得知?”

“太子殿下雖然在國中權大勢大,然而如今畢竟孤身在外鞭長莫及。事發突然,有覬覦皇位者趁機把持朝政可謂毫不困難,太子殿下的耳目全數閉塞也是理所當然。至於陸某……”陸子期提壺為他將茶盞斟滿:“太子殿下既然能夠在我朝安置眼線,我亦可,王妃的書信便是經由此途徑方得傳出。”

將溫熱的茶水一口一口慢慢飲盡,待到放下時,李元昊已神思清澈,再無半分慌亂:“相信你們的眼線之所以願意幫忙帶出這封信,是為了讓你能夠多加一份把握,從而借機打壓於我,而非將實情告知於我吧?”

“沒錯,事實上,我原本也是打算這麼做的。畢竟,太子殿下你的確是個雄才大略的梟雄,有你在一日,我大宋便無法安枕一日。所以,你不能繼承王位,或者你事後回國奪取王位,都會導致夏國陷入內亂。你方越混亂,則對我方越有利。然而,在反複思量並征得了皇上的同意後,終究沒有這麼做。我曾經欠公主一個人情,承諾但凡她有所求,我必當為她完成。即便公主變成了王妃,也依然有效。正因如此,她才會甘冒大險,托付於我。”

陸子期放緩了聲音,既低且澀:“如今,她求我,讓她的丈夫回家,保護他們剛剛出世的孩兒。”

李元昊霍然起身背轉,在船頭迎風而立。

那套火紅的騎裝,自嫁我之日起便從未曾再穿過。隨著一起消失的,還有你如火的性情。由火至水,你溫順婉約的外表下該是怎樣的心已成灰血已成冰。我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你,寧願你騎在高頭大馬上,揚著下巴冷冷的譏諷,也不願你困守一方宮隅,低眉順目在我麵前刻意放矮了身段。然而,我卻改變不了你,哪怕分毫。

耶律平,我如此冷落於你,你可恨我?我的王妃,你可,恨我……

衣衫獵獵,秋風瑟瑟。

陸子期無聲輕歎,將一杯熱茶緩緩傾倒於汴水。

良久,李元昊方轉過身來,撩衫坐下,自斟自飲,聲音清朗依舊:“其實,你不全是為了那個承諾。如今太後的病體也並不是那麼的樂觀,須知,我所安插的眼線總還是有幾分用處的。”

陸子期微笑點頭:“章太醫。”

像是絲毫不覺得奇怪,隨口問道:“何時知曉的?”

“慚愧,數日之前方開始懷疑。”

“可否見告,因何而疑?因為嚴格來說,他並不算是我們的眼線。”

“章太醫為太後診治多年,兢兢業業忠心耿耿,自然不會行此等出賣之事。隻不過,他的夫人卻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守秘意識,有的時候,難免會將一些夫妻間的對話透露出個一句半句,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受教了。所以,你方也是決計不希望我方陷入混亂的。因為一旦那樣的話,則局勢必將脫離控製。太後新喪,不宜出兵,邊境自然要將安定放在首位。”

陸子期灑然一笑:“正是。而太子殿下你這次入京,為的也就是要確定此事。我大宋若果真決意要與爾一戰,則必會將你扣押當作人質籌碼,至少也應該軟禁起來。之所以這段時間任你來去自由甚至多加撫慰大加賞賜,隻可能是因為存了不到避無可避的地步,決不能輕起兵戈的意圖。”

李元昊亦坦蕩承認:“不錯。”

“可惜,這一點我明白得太晚了……不過,你倒真敢拿自己來賭,就不怕萬一?”

“不會有萬一,即便太後無事,你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最多扣留幾日,議個暫時的合約罷了。”

陸子期不由苦笑。是啊,暫時,強敵環伺之下,隻能以這種暫時的虛假太平來拖延時日。倘若有朝一日,這種虛假被徹底撕破,又當如何?……

各自飲茶,默然少頃,李元昊又道:“此外還想試試看,如今權勢無兩的陸大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

“哦?結果如何?”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君臣不相疑。”

陸子期麵向東方肅容一禮:“幸甚至哉!”

“隻怕未必。”

李元昊眯了眯眼,忽地出手如風握住了陸子期的手腕。

陸子期眉梢一挑,卻一動不動並未有半分掙紮。

狹長的眼角幾不可見微微一彎,遂改握為搭,兩指輕觸脈門,略一沉吟:“陸兄的胃病大好了啊!”

搖頭無奈歎息:“還不都是被那些稀奇古怪的湯藥給灌出來的。對了,還未多謝元兄,若非元兄的那張方子,陸某可能已然命喪黃泉。”

冷哼收手:“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給你!”撣撣衣襟又道:“本來是因為確定了想要知道的消息,準備回去放手一搏而離開,不料眼下竟變成了這般境地而不得不離開。也罷,不過是晚個幾年而已。”

唇線微微一抿:“隨時奉陪。”

元昊忽地歪頭瞅啊瞅,露出了某種不懷好意的笑容,於是陸子期的心中頓時升起了不詳的預感。

“現在回到剛剛的話題,君臣不相疑未必是件幸事。因為,你恐怕不日即將與你的好友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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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匹快馬飛奔出城,行至官道外的高坡,韁繩急扯,馬頭掉轉,長嘶人立,旋即站定。

馬上之人,伸手摘去黑色鬥篷,露出內裏的藍衫,俊逸的容顏。

極目遠眺,沒有了萬家燈火的汴梁陷入了沉睡,唯有頭頂的一輪明月滿天的星鬥在靜靜地俯瞰人間。

城東麵有一大片黑沉沉的建築,格局大氣厚重,是曆時三代權傾朝野而不衰的陸府。在這個宅院的西南角,有一個小小的幾乎完全隱匿不見的院落,名曰‘念園’。

園子裏住著一家五口,四個人和一條狗。

把一條狗當作家中的一份子,本是不可思議之舉,然而在她做來,卻又是那樣的自然而然。

此番入京,主要是為了確定宋廷的虛實,順便看看她過得好不好,隻是順便……

她過得很好,於是覺得欣慰,卻又有一絲苦澀。她的幸福不是他給的,與他無關。

陸子期才是那個承載了她所有愛意的人,是那個能讓她一生展顏的人,然而,偏偏是他的對手。

是的,對手,不是敵人。相信,這是兩人共同的看法。

抵京首日便私下去陸家,就是為了試探那對傳聞中極為默契的君臣之間的信任度有多少。倘若君疑臣猜,那麼正好可以借勢削弱陸子期的權力,為即將發起的戰事去除一個勁敵鋪平勝途。況且,如果是個疑心甚重的君主,便也根本不值得為之賣命。與其今後遲早會成為棄子,不如現在識清形勢抽身而退以策完全。

離開這個波詭雲譎的官場,對陸子期和她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也許,在青山綠水間隨性而行的她,笑容會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