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上山不是偷梨棗,亦非背著葫蘆尋藥草。
我非今之衛生家,更不是來為空氣好。
人人都說不能合時宜,不合時宜我有一肚皮。
情願走到西山頂,大聲疾呼吐我胸中疑。
夕陽下山歸去來兮。
謝紹羆一口氣念完,楊慎己在一旁顛頭搖腦,漸漸把心中不平之氣,也會減少。便對大家問道:“我覺得我很用了一番功夫,諸位以為如何?”大家先是見他怒氣勃勃,誰還敢說不好的字樣,都道:“很好很好。”這裏麵有一位沈從眾先生,稿子還沒有做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聽到大家說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裏說道:“好好。”別人見了,以為他自己讚許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學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來,我們要先睹為快了!”於是大家都擁到沈從眾位上來,將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從眾道:“我的詩還沒有改好呢,諸位等一等吧。”孔學尼道:“我們看了再斟酌罷,這是七律,又是詠春雨的呢。”便念道:近來日日念黃梅,念得牙酸霧未開。
何處生風無綠柳?誰家有院不青苔?
昨夜驚心聞賊至,今朝搔首鬥詩來。
但得郊外春色好,驅車不厭幾多回。
孔學尼在這裏念,那孟繼祖背著兩手,也在他後麵念。他是舌辯之徒,最歡喜挑眼的。剛才因為楊慎己在那裏,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說什麼。現在換了一個好好先生孔學尼在這裏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說道:“詩自然不惡,不過來韻一聯,卻是有些杜撰。”沈從眾本來是個近視眼,眼睛上框著銅錢大的小托力克眼鏡。這時,那副眼鏡,因頭低得太久,且又是搖擺不定的,所以一直墜將下來,落到鼻子尖上。他一會兒忙詩,忘了眼鏡。這時要看人,才記將起來,用兩個指頭把眼鏡一送,直靠著眼睛。然後昂著臉對孟繼祖一望,笑道: “說此話者,豈非孟少爺乎?閣下生長於富貴之家,哪裏知道民間故事,須知道這陰雨天,是賊的出產之日。古人不雲乎?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雖為物無多,恰好部裏發薪之後,怎樣不驚賊之將至呢?”孟繼祖道:“這雖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幹。”沈從眾道:“剛才楊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規矩,三四句寫景,五六句就運事,我正是這樣做法呀!”孟繼祖道:“那末,起句日日念黃梅,是不是用黃梅時節家家雨那個典?”沈從眾道:“對的。”孟繼祖道:“那就不對了。黃梅是四五月的事,題目卻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對題嗎?”那楊慎己和沈從眾是同事,沈從眾附和著他,自己覺得有麵子。便道:“先一看,好象不是切題,其實我們要當注意那個念字。念者,未來之事,心中有所懷之也。所以下麵連忙接著就說:何處無柳,誰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見。這叫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其中的馮有量,是個少年大肉胖子,為了幾個芍藥花的典,搬不出來,急得頭上的汗,象黃豆一般大,隻管往下落。他站起來道:“諸位別先討論,我有個問題,要提出來研究。就是這七絕詩,兩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見他手上拿著聽差剛打的手巾把子,捏著一團,隻望額頭上去揩汗,這個樣子大概是逼不出來了。便先道:“當然可以。我們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於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詩稿子接了過來,看了一看。那孟繼祖知道馮有量的詩,是跟楊慎己學的,他要實行報複主義,就高聲念道:
人人都愛牡丹花,芍藥之花也不差。
昨日公園看芍藥,枝枝開得大如瓜。
這首詩念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覺哈哈大笑。馮有量他臉色也不曾變,站在大眾堆裏說道:“這麻韻裏的字很不好押,諸位看如何?給我改正改正罷。”孟繼祖極力地忍住笑,說道:“這一首詩,所以能引得皆大歡喜,就在於詩韻響亮。我再念第二首詩給諸位聽。” 於是又高聲念道:油油綠葉去扶持,白白紅紅萬萬枝,何物對他能譬得?美人臉上點胭脂。
孟繼祖道:“馮先生這一譬,真譬得不壞,芍藥花那種又紅又白的樣子,真是美人臉上點了胭脂一般。”說著,臉向著楊慎己一笑道:“閣下和馮君,是常在一處研究的。我想楊君的七絕,也是這樣一類的作風。”這話要是別人說了,楊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譏。現在孟繼祖是個總長的兒子,和孟總長多少要講究聯絡一點,當然不能得罪他的兒子。隻得笑道: “孟世兄總是這樣舌鋒銳不可擋。”馮有量也走上前,拉著他的手道:“老弟台,你這種不批評的批評,真教人夠受的了。你明明說我兩句,哪處好哪處不好,那才是以文會友的道理。”這樣一說,孟繼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繼祖兄他就是這樣,歡喜開玩笑。其實有量兄這時的意思,就很新鮮。”楊慎己道:“燕西兄這句話,極是公正不過。我們也很願看看繼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繼祖也正要賣弄他的才調,說道:“雖然作得不好,我倒很願意公開出來,大家指正。”於是抽出他的詩稿,交給楊慎己,讓他去看。楊慎己就念道:
陰雲黯黯忽油然,潤遍農家八畝田。
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
踏青節裏飛成陣,布穀聲中細似煙。
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磯西畔理漁船。
楊慎己還沒有批評呢,孔學尼先就說道:“這真不愧是亞聖後人。你看他一提筆,就用了孟子上兩句典。”說到這裏,用兩個指頭,在空中畫著圈圓,口裏念道:“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搖著頭道:“繼祖繼祖,你這一顆心,也許是玲瓏剔透的東西呢?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說:七律詩是工整之外,還要十分活潑,令人捉摸不定。象你這天韻,完全是王漁洋家數,真是符合此旨的呀。”楊慎己念了這一首詩,本來也覺得字麵上好看一點。但是自己總不輸這口氣,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點壞處。第一,用經書的典作詩,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來,嫌他太便宜了。但是這兩點,孔學尼先就說好,真不好駁他。那沈從眾,他見孔學尼滿口說好,楊慎己也不說壞,認為這詩一定很好,也拍著手道:“好詩好詩,今天這一會,應該是孟兄奪魁的了。”說著,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繼祖剛才批評了沈從眾一頓,他都是這樣佩服,其餘的人是更不必談了,這時自己真是自負得了不得。在場的人,因為他和孔學尼是總長的兒子,燕西是總理的兒子,大家早也就預備好了,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現在既是說孟繼祖的好,大家就恭維一陣,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