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定,便端上菜和麵來,大家一麵吃麵,一麵談話,非常熱鬧,吃過點心之後,燕西引導著眾人,進了書房,就讓他們開始去做詩。楊慎己先說道:“燕西兄,我們這詩社,今日成立的第一天,以後當然要根據今日做去,要不要先議個章程?”謝紹羆道:“這個提議,我先讚成。不過這三個題目的詩,要做起來,恐怕很費事。不如我們先做詩,把詩做完了,大家有的是富餘的工夫,然後再議章程,就很從容了,哪怕議到晚上十二點鍾去呢。” 楊慎己道:“諸位覺得做詩很難,很耽誤時候,那末先做詩,後議章程也好。”說時,摸著胡子笑了一笑,說道:“依我而論,有兩個鍾頭作詩,盡夠了。做完了詩,又議章程,恐怕不到吃晚飯諸事都完了。”那鄒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楊慎己的提議,先就拿著那張題目給燕西看,指著芍藥兩個字,說道:“我先做這個。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我們應該聽燕西兄的號令,燕西兄,你看要不要限韻?”燕西道:“不限韻吧!若是限了韻,大家有許多好句子,都要受束縛,寫不出來,豈不可惜?”鄒肇文道:“極對,我就是這樣想。”那孔學尼是個近視眼,將題目紙對著眼睛上,由上往下,由下往上地移動著,看了一遍,對燕西說道: “好久沒有做七古了,不知道成不成?”孟繼祖道:“要就發揮意思上說,還是應大吹大擂一番。”楊慎己知道他二位,是兩個闊少爺,便道:“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所以說的話,正和愚見相同,我們三個人,各作一篇罷。”他們在這裏發議論,燕西早督率著聽差,擺上十幾份位子。每位子上,一個白銅墨盒,一枝精選羊毫,一疊仿古信箋。此外一處一份杯碟,斟滿了上等的碧螺春茶,又是兩支雪茄,一盒金龍煙卷,這都是助文思的。布置已畢,各人入位,立刻把滿屋囂張的空氣,就安靜下去了。但是大聲已息,小聲又漸漸震動起來。那聲音嗡嗡的,就象黃昏時候,屋裏的蚊子鼓舞起來了一般。仔細聽那聲音,有念“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有念“名花傾國兩相歡”的。燕西的稿子,本來是胸有成竹,他一點也不用得忙,反而抽著煙卷,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腸。隻見在座十幾顆腦袋,東晃西蕩,正自上勁。
那韓清獨坐的位子,正在楊慎己的前一排。他兩隻腳在桌子下麵,拚命地抖著,上麵也就搖動起來。把楊慎己桌上一杯茶,震動得起了波浪,直往杯子外跑。楊慎己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清獨兄,你的大作得了嗎?”韓清獨抽出一方小手絹,去揩頭上的汗,說道: “得了一半,我念給你聽。”楊慎己道:“不用的,回頭做完了,大家瞧罷。你把椅子移上前一點,好不好?”韓清獨道:“怎麼樣?擋住了光線嗎?”楊慎己不便說明,隻得說: “是。”韓清獨將椅子移了一移,依舊又是搖擺起來。楊慎己再忍不住了,便說道:“清獨兄,你別搖啊。”韓清獨正為著那首七絕,末了一句接不起來,極力地搖擺著身軀,在那裏構思。聽見楊慎己說別搖,隨口答道:“二蕭裏麵,沒有再好的字了,不用搖字,用什麼字呢?”大家聽說,都笑了起來。韓清獨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家為什麼大笑,倒愣住了。不過這樣一來,大家都有戒心,不敢放肆著擺文了。
前後約摸有兩個多鍾頭,果然算楊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詩先做起來了一首七律,隨後孔學尼、馮有量、趙守一,也各得了一首。達到三個鍾頭的時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了。於是燕西分付聽差,叫他上點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雞汁湯,葷一糖兩個大一品包子。鄒肇文見點心來了,首先一個拿著包子就吃。不料使勁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這糖餡是滾熱的,流在手上,又粘又燙。他急得將包子一扔,正扔在楊慎己的席上,把人家幾張信箋全粘上了糖稀,粘成了一片。楊慎己已翻著兩隻大眼睛對鄒肇文望著,鄒肇文大大地沒趣,隻得把自己的麵前一張信箋,送了過去。燕西生怕為著這般的小事鬧了起來,很是不雅。拿著一張詩稿,念了一句:“昨宵今早尚紛紛。”問道:“這是哪位的大作?”謝紹羆正在喝雞汁湯,骨都一口吞下,連忙站起來,向前一鑽,說道:“這是兄弟做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家聽說,便湊上前來看,那首詩是:昨宵今早尚紛紛,半灑庭蕪半入雲。
萬樹桃花霞自濕,千枝楊柳霧難分。
農家喜也禾能活,旅客驚兮路太葷。
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氣象樂欣欣。
楊慎己看了先點了一點頭道:“紹羆和我共事稍久,他這個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脫胎得來。若以為是把清明時節雨紛紛一句改的,那就不對。但是寫得好,你看他用尚紛紛三個字,已經形容春雨連綿了,加上庭蕪和雲,簡直寫得春雨滿城哩。”謝紹羆見慎己和他把詩注釋起來,非常高興,手上拿著一柄白紙摺扇,摺將起來,頂著下頦,含著笑容,站立一旁。楊慎己又道:“這項聯,不必疑了,無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裏了。腹聯農家喜也禾能活,旅客驚兮路太葷。是運事,上七律規矩,是這樣的。三四句寫景,五六句運事,若是三四句運事呢,五六句就寫景。不過這路太葷的葷字,押韻好象牽強一點。”謝紹羆道:“楊先生說得自有理,但是這句詩,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滿街都是油,豈不太葷?”楊慎己點了一點頭道:“也說得過去。至於末句這歸到頌揚金總理,很對,今之總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陰陽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說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頌善禱之至。”大家看他說得這樣天花亂墜,真也就不敢批評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張稿子來,說道:“這是楊先生的大作。”謝紹羆要答複人家一番頌揚的好處。於是接著念道:登西山絕頂放歌
西直門外三十裏,一帶青山連雲起。
上有寺觀庵廟與花園,更有西洋之樓躲在鬆林裏。流水潺潺下山來,山上花香流水去。
我聞流水香,含笑上山崗。
謝紹羆笑道:“韻轉得自然,這樣入題,有李太白《夢遊五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級入雲去,直到山巔覺八方。
近看瓜地與桑田,一片綠色界破大道長。
遠看北京十三門,萬家官闕在中央,至此萬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
我雖非吳牛,喘氣何茫茫?
我雖非冀馬,空群小北方。
那韓清獨先被楊慎己說了兩句,餘憤未平,這時聽到他詩裏有牛馬兩個字,不覺冷笑一聲。楊慎己見他背著兩隻手,眼睛斜望著,大有藐視之意,心裏發臊,臉上紅將起來。說道:“我看韓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誨之意,清獨兄以為然否?”韓清獨裝著笑容道: “楊先生這話,可言重了。不過我也有一點意思,這我雖非吳牛四句,楊先生豈不太謙了?”楊慎己自負為老前輩,居然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他的詩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藍紡綢長衫的袖子一卷,兩手向上舉,閉著眼睛,對天念道:“鵬飛萬裏,燕雀豈能知其誌哉?吾聞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為恥也。兩晉天子,複姓司馬,何辱於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馬走,莊子亦曰,呼我為馬者,應之以為馬,呼我為牛者,應之以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儕於牛馬乎?”謝紹羆見楊慎己大發雷霆,恐怕他們真鬧起意見來。連忙笑道:“兩賢豈相厄哉?在楊老先生固然是發揮所學,但是在清獨兄,也不過盡他攻錯之誼,都算沒有壞意。別嚷,還是讓我一口氣把這詩念完罷。”於是又念道:君不見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見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尋仙蓬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