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樓上奏著西樂,又在舉行第三次的跳舞。那些穿著中國衣服的太太小姐們,還不過豔麗而已,惟有幾個穿西裝的,上身僅僅一層薄紗護著,胸脯和背脊一大截白肉,露在外麵。下身穿著稀薄的長統絲襪,也露著肉紅。隻有中間一層,是荷葉皺的裙子遮住了。所有那些加入跳舞的男子,覺得中國的女子,穿著短衣,下麵裙子太長,舞的時候,減少下半部的姿態。穿著長衣,舞蹈開步,比較便當些,但是腰肢現不出原形,失了曲線美。所以大家都主張和西裝的女子跳舞。一來是抱腰的手,可以撫摩著對方凝酥堆雪的肌膚,二來又可以靠近鑒賞**美。就是不能與西裝女子跳舞的,他的目光,也是不轉睛地射在人家身上。惜珍既然穿的是西裝,人又漂亮,因之燕西和她合舞了一回,又合舞第二回。秀珠走上樓來看見他二人還在一處,依舊是生氣。這時正有兩個人,站在那裏等舞伴。他們都是鳳舉的同事。一個是黃必發,和了姨太太同來。他的姨太太,正在和別人合舞呢。一個夏綠遊,他卻是一個人。黃必發迎著佩芳笑道:“密斯吳,能和我合舞嗎?”佩芳道:“可以。”黃必發和佩芳說話,不免對秀珠望了一眼。佩芳覺得不能讓人呆站在一邊,便和秀珠介紹給黃夏二人,然後就和黃必發去跳舞。夏綠遊便對秀珠微微一鞠躬,笑著問道:“密斯白肯和我跳舞嗎?”秀珠的本意,原不願意和生人跳舞。但是今天肚子裏實在有氣,心想,你既然當我的麵,和別人跳舞,我也就當你的麵,和別人跳舞。於是一口答應下來道:“可以的。”也就擁抱著,加入跳舞隊裏去了。燕西在一邊看見,心裏暗笑。想道:你以為這樣就對我報複了,可以讓我生氣。其實我才不管你的行動哩。
這次跳舞完了,大家就下樓入席。一雙一雙的男女,夾雜坐著。燕西恰好又是和邱惜珍坐在並肩,這樣大的席麵,自然是各找著附近的人說話。所以燕西和惜珍,也是談得最密切。鳳舉夫婦,在座抬頭一看,見萬花叢中,珠光寶氣,圍成一團。列席的來賓不分男女,都是笑嘻嘻地,真是滿室生春。這對主人翁主人婆,也就十分高興。在場的人,多少都是沾著一些洋氣的,所以席上就有人站立起來,高高的舉著一玻璃杯子酒,說道:“我們喝這一杯酒,恭祝一對主人翁的健康。”大家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就共幹了一杯。主人翁家裏,有的是酒,大家就拚命地喝。女客有個一兩杯,已經是麵紅耳赤,大半就算了。男客不然,極不濟事的也喝三四杯葡萄酒。其餘喝香檳的,喝白蘭地的,喝威士忌的,各盡其興。
俗言說:“酒蓋三分羞。”大家一喝完了,男女互相牽著所愛的人,在芍藥花下,談笑取樂。燕西挽著惜珍的手,先在芍藥花台上的石板上,坐著談了一會。便道:“密斯邱,你要看電影雜誌,我那裏又寄來了許多,這幾期,更有精彩,很多電影明星的相片在上麵。”惜珍很歡喜地道:“好極了,我正要再和你借著看呢。”燕西道:“那末,請到我書房裏去坐坐。”於是在前引導,和惜珍一路走到書房裏去。惜珍一歪身倒在沙發椅上,順手撿起一小本書,當著扇子,在胸前扇了幾扇。眼睛望燕西笑道:“酒喝多了,心裏發燥呢。”燕西順便也在沙發椅上坐下,說道:“密斯邱,你的酒量不壞。今天這多人,不能好好地喝,我打算明天請密斯邱到德國飯店去喝兩杯,不知道肯賞光不肯賞光?”惜珍笑道:“何必老遠地跑到德國飯店去?”燕西道:“那裏的人,比較齊整些,不象北京飯店那樣亂。”惜珍笑道:“不是那樣說,我以為到處可以喝酒,何必是大菜館呢?”燕西道:“你看哪裏好呢?”惜珍道:“你一定要請我喝酒,那是什麼意思?”燕西道:“我想借個地方,痛痛快快地談一談。”惜珍道:“談話就非喝酒不可嗎?”燕西笑道:“喝了酒,容易說真的話呢。”惜珍道:“那也不見得吧?現在我們都喝了酒,都說的是真話嗎?”燕西笑道:“嗬喲!鬧了半天,你還以為我說的都是假話呢。”惜珍本來借電影雜誌的,談了半天,竟把正題目丟開,說些不相幹的笑話,越談越有趣。惜珍偶然抬頭一看牆上掛的小金鍾,不覺已是十一點多,笑道:“我們是幾點鍾來的?”燕西道:“大概六七點鍾吧?”惜珍道:“好!足夠半夜的工夫了。過天再會,我要回去了。”燕西道:“還早呢,坐坐罷,坐坐罷。”惜珍站了起來,將兩手扶著椅子背,一隻腳站著,一隻腳用皮鞋尖點著地,似乎沉吟著什麼似的。燕西又說道:“還早呢,坐坐,坐坐。”惜珍沒法子隻好又坐下來。約摸又談了十來分鍾,惜珍再說道:“時候實在不早,我要走了。”燕西挽留不住,便按鈴叫聽差來,開著自己的汽車,將惜珍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