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金銓大請其客。又過了一天,便是金鳳舉夫婦所舉行的芍藥會了。起先原是打算一雙一雙地請。後來有些客,實在是無法可以雙請。因此雙請的也有,單請的也有。他們的那個洋式客廳裏,許多張大餐桌子聯接起來,拚成一個英文U的字形。桌子鋪著水紅色桌布,許多花瓶,供著芍藥花。廳外,院子裏的花台上,大紅的、水紅的、銀白的,那些盛開的芍藥,都有盤子來大;綠油油的葉子中間,一朵一朵地托著,十分好看。此外廊簷下,客廳裏,許多瓷盆,都是各色的芍藥。門上,梁上,窗戶上,臨時叫花廠子裏,紮了許多花架,也是隨處配著芍藥。正是萬花圍繞,大家都在香豔叢中。客廳大樓上,也是到處擺著芍藥花。中間的樓板,擦得幹幹淨淨,讓大家好跳舞。兩屋子裏,一排兩張紫檀長案,一麵是陳設著餅幹酪酥牛乳蛋糕等類的點心。一麵是陳設著汽水啤酒咖啡等類的飲料。平台上請了一隊俄國人,在那裏預備奏西樂。鳳舉是外交界的人,最講究的是麵子。特意在家裏提了幾個漂亮的聽差;穿了家裏特製的製服,是清藍竹布對襟長衫,周身滾著白邊;一個個都理了發刮了臉,也讓他們沾些美的成分。鳳舉夫婦,那是不消說,穿得是極時髦的西裝。燕西也穿了一套常禮服,頭發和皮鞋,都是光可鑒人。領襟上插著一朵新鮮的玫瑰花,配著那個大紅的領結,令人一望而知是個愛好的青年。他受了大哥大嫂的委托,在樓上樓下,招待一切。
到了下午三點鍾,賓客漸漸來到。男的多半是西裝,女的多半是長袍。尤其是女賓衣服,紅黃藍白,五光十色,叫人眼花繚亂,不能把言語來形容。今天白秀珠也來了,穿著一件銀杏色閃光印花緞的長衫,挖著雞心領,露出胸脯前麵一塊水紅色薄綢的襯衫。襯衫上麵,又露出一串珠圈,真是當得豔麗二字。在她的意思,一方麵是出風頭,一方麵也是要顯出來給燕西看看。可是情人的眼光,是沒有定準的,愛情濃厚的時候,情人就無處不美。愛情淡薄的時候,美人就無處不平常。本來燕西已經是對秀珠視為平常了,加上前幾天兩人又吵過一頓,燕西對於秀珠,越發是對之無足輕重。這時燕西既然是招待員,秀珠總也算是客,兩個人就不談往常的交情,燕西也就應該前去招待。可是秀珠一進來,看見燕西在這裏,故意當著沒看見,和別的來賓打招呼,以為燕西必然借著招待的資格,前來招待。不料燕西就也象沒有看見一般,並不關照。那些男女來賓紛紛上樓,有的坐在一旁談話,有的兩三個人站在一處說笑,有的便在西邊屋裏喝汽水。燕西也就隨著眾人,一塊兒上樓,他一眼就看見從前借電影雜誌的邱惜珍女士。她穿著淡紅色的西裝,剪的短發上,束著小珠辮,玲瓏剔透,常是臉上露出兩個小笑窩兒。這時她正站在一盆最大的芍藥花邊,把臉湊上芍藥花,去嗅花的那種香氣。燕西走上前去,輕輕地在後麵叫道:“密斯邱。”邱惜珍回頭一看,笑著點頭叫了一聲七爺。燕西笑道:“我排行第七,是依著男女兄弟一塊兒算的,知道的人很少。密斯邱怎樣也知道?”惜珍笑道:“我是常到你府上來的,所以很知道你府上的情形,你以為這事很奇怪嗎?”燕西道:“並不是什麼奇怪。正以密斯邱知道舍下的事,不是平常的朋友呢。”惜珍笑道:“象我這樣的人,隻好算是平常的朋友罷了。”燕西笑道:“這是客氣話。”惜珍道:“惟其是平常的朋友,才會說客氣話啦。”他二人站在這裏說話,決計沒有關心其它的事。可憐那個白秀珠小姐,今天正懷著一肚子神秘前來,打算用一番手腕,與燕西講和。和是沒有講好,眼看自己的愛人,和一個女朋友站在這裏有談有笑,隻氣得渾身發顫,心裏就象吃了什麼苦藥一般,隻覺一陣一陣的酸,直翻到嗓子邊下來。便叫伺候的聽差,倒了一杯咖啡,坐在一邊,慢慢地喝。但是這樓上有二三十位男女來賓,大家紛紛擾擾,擁在一處,都是笑容滿麵,誰知道在座有個失意的人?
一會兒工夫,那邊的俄國人,正在調提琴的弦子。大家一聽這種聲音,知道快要奏樂了,便紛紛去尋跳舞的伴侶。當時燕西也就笑著對惜珍道:“密斯邱的舞蹈,一定是很好的了?”惜珍笑道:“初學呢,哪裏能說個好字?”燕西道:“密斯邱有舞伴沒有?”惜珍道:“我不很大會。”燕西道:“密斯邱能夠和我合舞嗎?”惜珍眼皮一撩,對燕西望了一眼,兩隻露出來的白胳搏,交叉一扭,聳肩一笑,說道:“舞得太不好呀。”燕西道:“你舞得不好,我更舞得不好,何妨兩個不好,同在一處舞一舞呢?”說時,平台外的音樂,已經奏將起來。不知不覺地,邱惜珍已經伸出手來,和燕西握著,身子略微湊上前一步,頭卻離著燕西肩膀不遠。於是燕西一手將惜珍環抱著,便合著拍子,在人堆裏跳舞起來了。這裏麵的男女賓,不會跳舞的占最少數,所以隻剩了幾個人在西邊屋子裏,喝咖啡吃點心。其餘十八對男女,就花團錦簇的,互相廝摟擁抱,穿過來,踅過去,圍繞在一堆。這邊幾個未參加跳舞的,白秀珠也在內,她坐在一邊,無法遏止她胸頭的怒氣,隻是喝汽水。眼見燕西和邱惜珍一同跳舞,這個是滿麵春風,那個是一團和氣,要幹涉是不能夠,不幹涉是忍不住,隻得眼不見為淨,一扭身子下樓去了。這時,吳佩芳也在人堆中和鳳舉一個朋友跳舞。冷眼看見燕西、秀珠這種情形,也覺不妙。這時秀珠又滿臉怒容下樓去了,恐怕要發生衝突,卻屢次目視燕西,叫他不要舞了。燕西正在興頭上,哪裏肯停住?正好音樂停止,大家罷舞,佩芳就趕快下樓找秀珠去。知道她一時不會走遠,一定找她表姐王玉芬去了。原來佩芳他們妯娌三個,玉芬是不會跳舞,慧廠又不喜歡這個,所以他們並沒有參與。佩芳一直追到玉芬屋裏,隻見秀珠果然坐在那裏,隻是眼圈兒紅紅的,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佩芳道:“也不知道密斯白怎樣到這裏來了?我特意來找你呢。”秀珠道:“那裏的人太多,怪膩的,我到這裏來和玉芬姐談談話。”佩芳笑道:“你不要冤我了,你是個最喜歡熱鬧的人,哪裏會怕煩膩,不要是嫌我主人招待不周吧?”玉芬將嘴一撇道:“小兩口兒鬧上別扭好幾天了,你不知道嗎?”佩芳何嚐不曉得,裝著模糊的樣子,問道:“真的嗎?我是一點兒不知道。我看老七倒是笑容滿麵地在那裏跳舞,不象生了氣。”玉芬道:“他和誰在跳舞?”佩芳道:“那個邱小姐。”玉芬將手一撒,說道:“那還說什麼呢!今天他是一個主人,自己的好朋友來了,不但不睬,而且偏要和一個生朋友去跳舞,這不是成心搗亂嗎?叫人家麵子上,怎樣擱得下來呀?”玉芬不說猶可,這樣說了幾句,引起秀珠一團心事,鼻子連聳幾下,不覺就伏在小茶幾上哭將起來。佩芳埋怨玉芬道:“全是你沒話找話,引起人家傷心。”玉芬笑道:“人家十分地受了委屈了,好話也不讓我和她說兩句嗎?”佩芳便走上前捉著秀珠的胳膊說道:“嘿!這大的丫頭,別小孩子似的了。”扶起她的頭臉,就拿自己的手絹,給她去擦眼淚。秀珠把頭一偏,將手一推道:“不要鬧。”佩芳笑道:“喲!這小姐兒倒和我撒嬌呢。得了,和我吃糖罷。”秀珠聽了這話,把兩隻胳膊伏在桌上,額角枕著胳膊,不肯抬頭。玉芬道:“還哭呢,也看主人的麵子呀。”佩芳著:“瞎說,人家在笑,你說她哭。不信的話,我扶起來,給你看看。”說著,就用手來扶秀珠的頭。秀珠低著頭,死也不肯抬起來。佩芳道:“你不抬起腦袋來,我胳肢你了。”秀珠聽到一聲說胳肢,兩隻胳膊一夾,往旁邊一閃,格格地笑個不住,鼓著嘴道:“我們都欺侮我。”玉芬道:“怎麼著?都欺侮你,我也欺侮了你嗎?我也來胳肢你。”佩芳扯著她的手道:“別在這裏鬧了,走罷,大家就要入席了。”秀珠身不由己的,和她出了房門。秀珠道:“你別拉,我去就是了。”佩芳一放手,秀珠又走進房去。佩芳道:“咦!怎麼著,你還有氣嗎?”秀珠將兩手一搓,又對臉上一拂。佩芳道:“哦!我倒是沒留意。”便一路跟著秀珠到玉芬梳頭屋子裏來。先是代她在臉盆架上給她放開冷熱水管子,然後讓她先洗臉。回頭秀珠對著梳妝鏡子,敷上了一層粉,又找小梳子,梳了一梳頭發。都停妥了,站在兩麵穿衣鏡中間,從頭到腳看了一看,再看鏡子裏複影的後身。佩芳道:“行了行了,走罷。”於是挽著秀珠的手,一路又到大客廳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