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的混亂並不可怕,畢竟人才是決定性的因素。互聯網之所以能夠得到飛速的發展,是因為它“回應了人性深處的某種參與和被聆聽的渴望”。據安德裏森回憶,網絡初創期,持懷疑態度的大有人在,人們普遍認為上網太複雜,需要電腦等一係列貴重設備不說,還得花很長時間學習技術、改變習慣,但事實證明這種想法錯了。“隻要有足夠的理由,人們願意很快改變習慣,而人們有同其他人相聯係的內在衝動,”安德裏森說:“當你為人們發現了一條聯係別人的新途徑時,人們會克服一切技術障礙,他們會學新的語言——人們會非常興奮地去聯係他人,這是無法抗拒的衝動。”在談到那些為開放源作出大量無私奉獻的計算機精英們時,安德裏森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認為他們的動機主要是“獲得名聲”。
安德裏森的話很容易讓人想起巴別塔故事中描述。當初,巴別人強調的建塔理由是:“為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創世記》11∶4)概言之也就兩點:揚名和聯係。可見從巴別塔到互聯網,人們的行為動機並沒多少改變。當然,這動機本身並沒有錯,確立聯係是社群存在的前提,揚名是彰顯個體存在的基本方式,在善良意願的指引下,本會走向理想的生活:社會最大限度的完善,又不限製個體的發展;個體充分張揚,卻不損害社會。這本應是古代建造巴別塔的一個美好初衷,如今也應是推動互聯網朝積極的方向發展的動力。巴別人的錯誤在於一味揚名,乃至傲慢到想顛覆至上的準則(上帝),結果難逃懲罰。不幸的是,如今的網絡人顯然犯有同樣的錯誤。為了揚名,人們無所不用其極,於是乎,黑客肆意攻擊網站,病毒層出不窮,為互聯網的健康發展投下了無盡的陰影。
正常人揚名欲望的破壞性宣泄也許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那些心理畸變的人們,而互聯網本身似乎正在“異化”出一大批“高危人群”。異化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費爾巴哈的定義是:“人使他自己的本質對象化,然後,又使自己成為這個對象化的、轉換成為主體、人格的本質的對象。”結果自然是人性的扭曲。現在,人們已經習慣於把異化同科技聯係在一起。馬克思很早就先知般的指出:“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製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隻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愛因斯坦也說:“在戰爭時期,應用科學給了人們相互毒害和相互殘殺的手段。在和平時期,科學使我們生活匆忙和不安定。它沒有使我們從必須完成的單調的勞動中得到多大程度的解放,反而使人成為機器的奴隸。”仿佛是在以科學家的身份印證馬克思的預言。
作為當今最先進科技的結晶,互聯網的異化力量也是前所未見的。首先,人變得越來越孤獨。世界在形式上已然是“地球村”,但心靈上的距離卻越來越大,咫尺天涯,隔閡越來越深,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時常麵對堅冰;其次,網絡的虛擬世界最大限度地漠視道德規範,對網民特別是青少年網民產生了不可估量的負麵影響,使一代人變得道德觀念淡薄,是非不分,缺乏責任感;再次,網絡的快節奏和垃圾信息使人變得越來越煩躁。早在三十多年前,未來學家阿爾溫·托夫勒就在其名作《未來的衝擊》中指出,先進的技術帶來社會的變革,而社會變革造成的“未來的衝擊”將會“造就一批性格怪異的人”:“十二歲的孩子沒有一點孩子氣,而年已半百的人卻像十二歲的孩子一樣天真;有的富人裝窮,有的計算機程序編製員靠麻醉品提神……還有憤怒、健忘,大大的健忘。”這些話今天讀來,不啻是對網絡異化的精彩評注。如今,如今八十歲老翁扮十八歲少女在網上談情說愛已算不得新聞,甚至十幾歲的孩子也已“網婚”多次,妻妾成群,而網絡犯罪更是千奇百怪。在網絡上沒什麼是不可能的,比較而言,托夫勒的想象力似乎還要遜色許多了。
網絡異化最嚴重的後果還不是“怪異的人”,而是“扁平的人”,即沒有思想、缺乏個性(盡管總想張揚個性)的人。網絡碾平世界的同時,也壓扁了個體。這還得從同對科技的認識說起。從積極的角度來說,科技是人自身功能的延伸,而從消極的角度理解,科技則是對人自身功能的剝奪。不幸的是,科技並非像人們慣常一廂情願地認為的那樣,總是為人所用,相反其消極的一麵倒是得到越來越多的證實。伽達默爾就說過:“科學將以一種超越對它的控製的內部必然性繼續自己的道路,它將創造出越來越多令人驚奇的知識和控製力量。”就網絡而言,我們當然可以說它空前地拓展了人的自身功能,但無情的現實總在提醒人們,網絡正在主導人的生活,而人則被牢牢地困在網中央,正日益變得除了會動鼠標外一無所能。
古希臘哲人柏拉圖曾經借蘇格拉底之口講了一個故事,埃及大神塞烏斯發明了數字和算術、幾何與天文、跳棋和骰子等各種技藝,其中最重要的是文字。他要把各種技藝傳授給國王阿蒙,後者照單全收除了最為塞烏斯看重的文字。關於文字兩人進行了場意味深長的對話:
塞烏斯說:“大王,這種學問可以使埃及人更加聰明,能改善他們的記憶力。我的這個發明可以作為一種治療,使他們博聞強記。”但是那位國王回答說:“多才多藝的塞烏斯,能發明技藝的是一個人,能權衡使用這種技藝有什麼利弊的是另一個人。現在你是文字的父親,由於溺愛兒子的緣故,你把它的功用完全弄反了!如果有人學了這種技藝,就會在他們的靈魂中播下遺忘,因為他們這樣一來就會依賴寫下來的東西,不再去努力記憶。他們不再用心回憶,而是借助外在的符號來回想。所以你所發明的這帖藥,隻有提醒的作用,不能醫治健忘。”
阿蒙國王拒絕文字的智慧一直為後人所津津樂道,盡管人們對他所說文字的弊端從來都不以為意。畢竟,作為“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文字的源頭別說對我們,就是對柏拉圖而言,也是太久遠的事了,誰也不可能把文字發明前後人類的記憶能力作個比較。
然而,作為人類“最了不起的創舉之一”的網絡卻是很眼前的事,而且網絡無疑正在使阿蒙的問題日益突出。網絡無所不包,搜索又便利快捷,加之生活日益電腦化,記憶似乎顯得無足輕重了,至少不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能力。想想吧!鼠標一點,要什麼有什麼,還需記憶力何為?同電腦相比,就是像錢鍾書那樣超強的記憶力也不值一提。然而,當我們還在沾沾自喜於網絡帶來的前所未有的便利時,網絡已經不知不覺地剝奪了我們的很多能力——不獨是記憶力,我們的視覺、聽覺、想象力,乃至運動的能力、獨特的思維能力等等,都會因生活空間日益退縮到鬥室而日漸退化(退化是不爭的曆史事實,網絡將極大加快它的進程)。當我們所有的生活空間隻剩下電腦屏幕的時候,在虛擬的世界裏也許仍是無所不能,但在現實的世界裏卻一無所能了。長此以往,我們終究會被網絡異化成它的一個用以進行數據交換的智能節點。那時,“網蟲”也許不再是個比喻意義上的詞彙,而是對人最準確的描述,它意味著傳統意義上人的消失。
近代機械唯物主義者習慣於視整個的世界為一架互相關聯的龐大機器,霍布士甚至認為人的思想意識也服從機械運動,而“人是機器”的觀點更是盛行一時,拉美特利就認為,人體“是一架巨大的、極其精細、極其巧妙的鍾表”。機械論觀點因過於簡單化而飽受後人的譏嘲。然而,今天人們猛然發現,世界已不知何時真的被網絡“組裝”成了一架巨大的機器,而且最讓人氣餒的是,在這架龐大的機器中,人連一個鍾表都算不上了——頂多不過是一顆比較精致的螺絲釘而已。英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克拉克在其代表作《城市與星星》(The City and The Stars)中對未來社會進行了構想:人類全部被集中在一個名為狄阿斯帕的巨大城市裏。所有的人都按照一個數據庫的方式組織起來,經由指導教師照顧幾年後,就能知道一切,能做一切程序指令他們所做或所知的東西。人們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並能輕鬆地交流。那兒沒有出生、疾病和死亡,但人們必須服從狄阿斯帕。城市的形狀和內容不斷變化,但永不增大。在特定的階段,根據人們的意願,重新回到數據庫,基因編碼和經驗被保持在懸置的生命中,直到一個新的循環開始。這絕不是什麼理想的社會,而隻能是人類社會的終結。
世界網絡化是大勢所趨,巴別塔已顯出了空前巨大的身影,而且還在熱火朝天的飛速建造中。網絡的負麵影響也遠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但是信息混亂、人的異化諸如此類的問題的確給網絡的發展增添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當然,關鍵還得看人的態度。如今的網絡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知,人類第一次與上帝如此接近,但必須牢記,人永遠是有限的存在,警惕驕傲之罪,否則巴別塔的悲劇定會重現,而這一次的打擊也許是連上帝也無法預料的毀滅。千年蟲還隻不過是個小小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