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綿生死戀。
女三宮答曰:
君若變成煙,
我願成灰長相伴,
兩情融無間。
這是《源氏物語》中最為感人的一幕:死—灰煙—戀語。這一模式表明,死並不昏暗也不可怖,它化作灰煙後倒反係著戀語,分明是亮麗的。
在光源氏死後展開的故事,死亡之影也是相當濃厚的。主人公薰從最開始就設定成帶有心情的苦惱人物,終焉是浮舟的跳水自殺。其父親,宇治八宮在薰22歲的時候死去。浮舟的姐姐大君在薰24歲的時候死去。隻有26歲。此外還有女二宮母和蜻蜓式部卿宮的死。
此外,與光源氏有關聯死去的女性中,夕顏、葵上、紫上等人在秋天死去。六條禦息所在冬天死去,藤壺在春天死去。在《源氏物語》中描述死去的人的用詞也十分有趣。天皇桐壺帝用了“雲隱”(隠れる)的詞語。而沒有用“絶える”、“亡せる”等那時的常用語。表明身份高貴之人死去,避用直接表示“死”的語言。藤壺、柏木、紫上、大君等人的死,選用了“消失”( 消える)一語。引人注目的是光源氏的死。雖然他52歲的時候從故事的舞台中消失,之後是出家與死,但是作品沒有一點正麵描寫,隻是在第42貼的“香宮”篇中,出現了“雲隱”的字樣,表明光源氏是死了,而且還享受到了與桐壺帝同等的待遇。
其實,豈止是《源氏物語》,日本中世誕生的另一部經典文學作品《平家物語》,也是從頭到尾貫穿了一個死字。登場的人物幾乎都死了。如平清盛、平重盛、平宗盛、平時子、木曾義仲、源義經、藤原秀衡、安德天皇,最後建禮門院德子也是孤獨死於青燈古寺。最後活下來的隻有後白河法皇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就連村上春樹的青春小說《挪威的森林》中,也有直子、木月、初美等人的連續死。生與死之間仿佛隻有薄薄的一紙之隔,一捅就破。
日本語漢字“死”的發音為“しぬ”(sinu)。而“し”的發音由來於漢語“死”的發音。但日本人考慮的“しぬ”與中國人的“死”這個漢字的表象是不同的。“しぬ”這個日本語與“しなゆ”(萎ゆ),“なゆ”(萎ゆ)同根。宛如草木的萎枯一樣,意味著生命衰敗的語言是“しぬ”。
這樣來看,在日本人的觀念中,生與死這對形式,死並不是生的對立麵,而是一種可視的生命現象,就像草木。草木生命的開端是發芽,然後是茂盛,再之後生命開始衰退,進入到枯萎階段,草木發芽,表明生命力的燃燒,過了最盛期就枯萎了。所謂植物的枯萎就是生命中的魂靈從草木的個體中分離出來的意思。人的生命也同然,首先是燃燒著的青春期,之後是盛年期,再之後是迎接生命的終焉,這就是死。這與草木中靈魂的分離是同樣的意思。所以日語用“しぬ”這個發音來表現死,想表明的是死並不是完全的生命終焉而是持續的生命活動的一部分。顯然《源氏物語》是與這種自古以來的思考相合拍的。
(四) 出家是另一種形式的死
死者並不與生者對立。表明死如果不是絕滅的話,死者是與生者共存的,隻是明暗顯幽之境表現出有別而已。與這有濃厚關係的話題就是出家。
所謂出家就是舍棄塵世,從生的世界中脫出。這樣的話隻能說成是死,但他們又不是生理的死。所以出家是在非常巧妙的生與死的中間地帶創生了另一個世界。活在那裏脫去生的苦惱而不是用死來脫去生的苦惱,生死不是那樣分明。這樣來看聰明地回避了兩者擇一的死就是出家了。這樣的出家日本有學者稱之為“偽死”(參閱中西進《日本文學與死》,新典社,1989年)。而所謂“偽死”也可理解為“模擬死”,用一種模擬的形式將生遮斷。日本平安時代後期的王朝小說之一的《夜半寢覺物語》中,就有女性主人公中君寢覺為了解脫與中納言那將錯就錯的婚姻煩惱,30歲的時候曾經偽死一次,複生之後在人們不知情的狀態下繼續生存的描寫。這種偽死實際上有何意義?確實有理解上的難度。但是超越個體來思考的話還是能夠理解的。主人公中君寢覺的肉體總是不變的,這樣來看的話,死是偽裝的。並沒有經曆生理的死。但是後來看到的中君寢覺的肉體即便是同一的,但作為生命個體則完全是新的了。形象地說就是舊瓶裝進了新酒。所以從觀念上說還是應該承認死過一次了。這裏重要的是即便是死了,還是有著永續的生命。所謂死必然伴隨著再生,死不是終焉就是這個道理。再如《源氏物語》裏的女三宮出家,就是與活生生的柏木之死相對應的,屬於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