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大西宏之死(3 / 3)

專門從山下請來的喇嘛,70多歲,身披棗紅色袈裟,背倚森林和雪山,麵向大西宏的遺體靜然盤坐,眼前置一冊經文,手搖法鈴,口中誦起超度之經。

向大西宏默哀。

中日雙方各致悼詞。

所有人員緩緩繞大西宏一圈,向這位勇士做最後的告別。

大西宏的母親最後一個走上前來,最後一次親撫了兒子。她的手中是一柄燃著的火把。火把在顫抖。

天上,潔白的雪花片片飛來,靜靜地飛落在大西的臉上。

那是素潔的吉祥之花,來接引大西宏悄然西去。

母親將舉著的火把緩緩落下,引燃大西宏身下的柴堆……火,轟然而起。歌聲,也轟然而起——大西宏在明治大學的同學山本篤和日方隊員,唱起了明治大學校歌:

白雲浮動在駿河台的上空,英武的青年們傾聽著那撞擊時代的曉鍾。

在文化大潮的引導下,我享受著開拓的榮耀。

明治,我們的母校,明治,我們的母校……又唱起了明治大學山嶽會會歌《爐邊的兒女》:

迷戀著山峰,心上飄著白雲,山,給了我們人生的光輝。

啊,山的兒女,這爐邊優秀的子孫……這一幕,我沒有見到。我奉命下山返回北京,給日本《讀賣新聞》社傳遞山上的資料。在我申請進山時,就已限定我在山上不能超過十天。我離開山上的那一天,也恰恰是大西宏遇難的那一天,10月16日。登山者們回京後,向我詳述了我走後山上的一切。大西宏葬禮上日方隊員唱的兩首歌令我感到心靈震撼。

我一直在尋找這兩首歌的歌詞。直到前幾天,意外地在張江援那兒找到了。大西俊章回到日本後不久便為兒子寫了一本書,叫《安魂曲》。其中,《葬禮》一章中便記載了這兩首歌。中國登協副主席王鳳桐為我翻譯了歌詞。

看著這兩首歌,我便聽到大西宏葬禮上的歌聲了。這悲壯的歌聲,將留給南迦巴瓦的雪山、峽穀和森林。

童年的夢,金子一般的學生時代,在這樣悲壯的時刻竟和雪山骨肉相連,一下子和我們如此相親相近。誰沒有過童年?誰沒有過學生時代?那是人生最絢麗的花季,那是永世留駐在人生裏的最美最真最善良的理想的朝霞,那是像生命一樣珍貴的青春之火。這花,這霞光,這火,又有多少人能夠舉著她邁入成年之後的人生之途,不丟失,不遺憾,不悔恨呢?

登山者可以。無數像登山者這樣的人可以。

讓人驚奇的是,“夢”的提法,在無數登山和探險者心中完全相同。大西宏說過,”登上南迦巴瓦是我美麗的夢”。山本篤說,“登山是去尋找童年的夢”。我的朋友陳群曾隨中美長江漂流隊采訪,他也告訴過我,別人一問為什麼漂流長江,很多美國朋友也答“那是實現一個夢”。美國那位不屈的江河探險家肯?沃倫說:“長江漂流是地球上人類曆史中最後一個偉大的征服,一個舉世輝煌的大夢。大自然中的山、河,像父親,又像母親,還像多情的情人。她們有令人魂牽夢繞的迷人一麵,也有反複無常殘酷的一麵。更多的,像女人的天性。我們來,就是和她親近,使她成為我們真正的情人。”長漂時,美國那位年輕的攝影家大衛說:“我用鏡頭記錄下的是人類共同的夢幻。”他高山反應很厲害,按說是絕對不能跟隊的。但是,他感覺稍好一點兒,便截了汽車追趕隊伍。最終,他安息在了長江的岸邊。這“夢”,究竟是什麼呢?每個登山探險者的解釋不會一樣,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便是對自然與人生的癡情之愛。在大自然的懷裏,人生各種經曆留下的一切都會發酵,釀成一種純真的偉大情感。這,也是對生命的一種深層理解。

生命,的確有活著的和死去的。但活著的,不一定真活著;死去的,不一定真死去。

“童年、學生時代的夢”,“南峰的夢”,“人類共同的夢幻”,恰恰是一曲曲熱愛生命、珍惜生命的壯歌。登山和探險,是去體會活著的意義和價值,是去向自己挑戰,是去向自己的活法挑戰。到山河中去,換一種活法,體驗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精神。這種體驗留給人的東西,可生長在生命中,足以抵禦人世間的任何災難,抵禦自己麵前各種雪崩似的可怕的誘惑。

登山,是為了更好地展示生命之光,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為了她,我們不惜付出一切。

我不能不想起南峰下那片被攔腰劈斷後仍不屈站立著的斷木,和它身邊那蓬勃向上生長著的幼樹。

一個登山者倒下了,倒在了他的夢裏,倒在了他最鍾愛的大自然的懷中。由此更顯示了登山事業的悲壯和價值。倒下的勇士的生命,活在無數後來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