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我編書,我寫書 (2 / 3)

出《走向世界叢書》

《走向世界叢書》是我從牢裏平反出來到出版社後編的第一套書。一九七零年把我打成“反革命”,判刑十年,坐了九年牢。

一九七零年,“文革”中搞“一打三反”,有人檢舉揭發我這個右派分子家裏常常高朋滿座,說我當眾大講,不該說什麼“天下大亂,越亂越好”;不該把《史記》《紅樓夢》的線裝本燒掉,“燒了以後難得印”。這類的話我也確實講過。最要命的是,有一些中國國民尤其是中國讀書人的品質是很差的。以後如果再來一次“運動”,幹這種檢舉揭發勾當的人仍然還會有,永遠不會缺乏。

一九七九年,終於平反出獄了。平反以後,本應該回報社的,但我不願意回去。到出版社來,是比我先“改正”的朱正推薦的。朱正早就出過自己的著作,名氣比我大。我本就想編書,不願意編報,編報紙副刊也覺得沒有多少意思。

到了出版社,先是建議編《曾國藩大全集》,緊接著就動手來編我自己心目中的《走向世界叢書》,把最早走出封閉的古老中國的大門,最早走向現代外部世界的人們的記述整理好,印出來。

這個想法我早就有,早覺得這些書應該流傳。當然,在坐牢的時候,並不會想到自己來編書,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中國怎樣才能“變”,變成一個現代國家。中國從清朝起,麵臨的大問題就是怎樣實現現代化。為什麼要現代化呢?因為中國還是一個現代化前的國家,是一個封閉的國家,它不跟外部世界正常地、自由地交流接觸,它脫離了全球文明進步的正軌。地球上所有國家和地區,在中世紀前都是這種情況,那時候各個國家和地區都是互相隔絕的。在航海大發現和產業革命以前,歐洲也是封閉的。世界被分割成不同的地區,西北歐是日耳曼蠻族,古羅馬是希臘的範圍,阿拉伯又是另外一個世界,東亞屬於漢文化圈,美洲則是印第安人,各種文明都是不相往來的。後來經過文藝複興,經過航海大發現和產業革命,西方就開始走向世界了。“天朝帝國”卻以為自己“獨居天下之中,四裔皆夷狄”,自己的“精神文明”最優越……

三十多年前,要出曾國藩的書,要出《走向世界叢書》,都有阻力,有壓力。我深深感覺到,在中國做任何事情都會有壓力,如果要堅持自己的理念。

《走向世界從書》,為什麼要取這樣一個書名呢?因為我不想它看起來像古籍。不是說嶽麓書社隻是一家“專業分工的古籍出版社”嗎?我就是要打破這個框框。它們本來就不是古籍,寫的是火輪船、德律風(電話)、巴力門(國會)之類現代事物嘛。我也是世界上的一個人,牢獄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可能完全和社會隔絕,思想更是牢門關不住的。在坐牢的時候,我就長時間思考過中國為何會如此,中國為什麼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以至於把我們這些從不犯法更不造反的讀書人都關到牢裏了。我們不過看了幾本書,關心些曆史和世界上的事,有一點對文化對社會的想法,怎麼就成“反革命”了。這是隻有在做幾句詩就會被砍頭的文字獄時代才會發生的事情嘛!哪怕是實行了清宣統三年的“欽定憲法大綱”,實行了沈家本等人主持修訂的《大清刑律》,這樣的事情也就絕不可能發生了。由此可見,中國的根本問題是:如何與世界同步,如何走向現代世界,如何使中國成為全球文明的一部分,如何實現現代化。

清朝也好,慈禧太後也好,都是抗拒現代化的,他們認為統治者的麻煩是現代化帶來的。中國傳統社會本是個超穩定的係統,它內在要求變革的動力是很弱的。中國文化本質上也是內向的、自滿的,我們自己的什麼都是很好的,我們不需要外麵什麼東西,隻能“用夏變夷”,用偉大的華夏文明去改變那些外麵的野蠻和落後,而絕不能“用夷變夏”。我們的東西都盡善盡美,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心態。

當然,中國的文化確實有它的優越性,我並不蔑視傳統文化。中國人作為一個古老的民族,他的文化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凝聚力,但凝聚力也就是保守力,保守得住。正因為如此,中國要走向世界非常艱難。

中國對西方的了解,比起西方對中國的了解,起步要晚一千年。中國人真正走出去看世界,是鴉片戰爭幾十年後的事。西方中古有四大東方遊記,後來利瑪竇他們還帶來了大量的書,帶來了西方的文化,當然那時候他們不叫文化叫宗教。中國走向世界的艱難,從《走向世界叢書》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像郭嵩燾那樣的人是鳳毛麟角,像劉錫鴻那樣的人是罵外國人的,有些人承認外國有些技巧上的東西,但“禮教”即文化上是不行的。這些看起來很可笑,但將這些記錄下來,在文化思想史上就很有價值。

《走向世界叢書》在頭一年裏出了十二種,一個月一種。之所以要集中地出版,是因為如果分散地、一本一本地出,不容易給讀者留下深的印象。原書都是用的文言文,不一定什麼人都能看懂,所以還得在每種書前麵得寫很長的導言(敘論),介紹這個人的基本情況,和他到外國去的背景,還有他記載的最有意義的事物。透過這些記載,看出他的心態和他的見識。後來我自己出了兩本書,一本叫《走向世界》,我加了個副標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曆史”,另外一本叫《從東方到西方》。前一本是在自己研究的基礎上寫成的,後一本就是叢書幾十篇敘論(導言)的合集。

《走向世界叢書》出版後,社會影響很大,但我自己隻感覺做得比較累。但因為做的是自己心裏想做的事情,雖累也不覺得特別苦。隻說寫敘論,長的一篇三四萬字,最短的也有一萬多字,各篇之間少有連續性,幾天一篇,這就相當不容易了。

每種書先要找人抄出來,抄稿要校過才能發排,排字後又要校改兩到三次,再加旁批作注釋。一個月一種書,開頭一種就是一本,平均十多萬字,從發稿到付印,全過程都是一個人做。那時候我確實忙得連電視都沒看過,仍然搞得津津有味。開頭我是編輯室主任下的一個編輯小組組長下的一名編輯,隻能單打鼓獨劃船。書前的敘論(導言)也是我堅持要寫的,因為不寫敘論書就沒人看,所以隻能打起精神來寫。為了能夠順利通過“三審製”,前若幹篇敘論都不用我自己的名字,用的是“穀及世”,就是“古籍室”的諧音,還用過“何守中”(鍾叔河倒轉)、“金又可”(鍾叔河之半)。直到叢書“成功”以後,才找人幫忙校點過幾種。但自己還是要做大部分的事,要選書,要寫敘論,別人幫忙校點的書自己也還得看校樣。

出《曾國藩全集》

一九七九年到了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到嶽麓書社當了四年總編輯,所做的事值得回憶一下的,除了出周作人的書和出《走向世界叢書》兩件事外,還有一件事便是力爭將新編《曾國藩全集》列入國家出版規劃,並組織實施。

新中國成立前,我看過曾國藩的家書,也看過他的文章。我並不認為曾國藩能夠解決今日中國的問題,因為他屬於過去了的時代。但他是舊文化的最後一個集大成者,他的個人能力是出色的。在決策方麵、組織協調方麵,以及學術文化方麵,他都是第一流的人材。他做實際工作時間不長,卻做出了那麼大的成績,這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物。研究人才學,他是一個標本。另外,他在培養教育人,發現人才方麵有獨到之處。他的文筆也好,可讀。

曾國藩不單純是一個軍事政治人物,他還是個學者,有很高的文化。他深入地研究了中國的傳統文化,而且做了大量的編輯整理工作。中國的舊體製在當時走到了窮途末路,麵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要麼趕快實現現代化,跟上世界潮流,要麼就是被世界潮流拋棄。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曾國藩的思想反應和表現作為,是特別值得深入研究的。把曾國藩的書列為禁書,是沒有一點道理的。就是要批判曾國藩,也得研究他的書,研究他的全部著作。而且,越是研究曾國藩,就越能夠認識到,連曾國藩這樣有作為、有能力的人物,都無法挽救舊體製的崩潰,那隻能說,這個舊體製的確到了不能不崩潰的時候。這一點更加深刻地說明了舊中國必須改變。

一九八三年,李一氓因為《走向世界叢書》的緣故,讓我去北京開會(國家古籍出版規劃會議)。在京西賓館的會上,我做了發言。《走向世界叢書》這時無須講了,我就講曾國藩的全集必須要新編出版。國家規劃原來隻允許影印刻本《曾文正公全集》,我說那不行,原來刪掉和漏掉了大量的書信和批牘,還有不少其他集外文,都必須收集編印,將曾國藩的所有資料編成一部“大全集”。我跑到北京圖書館去,把舊刻本和台灣影印的材料同時搬到會場上,一篇一篇、一條一條指出舊版本為什麼不完善,不能簡單地影印。就這樣,新編《曾國藩全集》才列入了國家規劃。

一九八四年,我被動員到嶽麓書社當總編輯。此時,書社已經將《曾國藩全集》列入了選題,分配了某一位學中文的同誌做責任編輯。我去了以後,發現他更適合編古典文學書,便決定改由鄧雲生(唐浩明)來當責任編輯。鄧學過工程,我覺得這正好是他的一個優點,因為學工的人經過科學技術訓練,工作方法比較周密。我對他說,你搞《曾國藩全集》正好,學過工科是你的優勢,何況你後來還是文科研究生呢。於是便調整分工,讓唐浩明來做《曾國藩全集》的責任編輯。

為了出《曾國藩全集》,書社和我承受了很大壓力。唐浩明後來因為寫小說《曾國藩》出了名,但當時還沒有出名。我卻已經搞了《走向世界叢書》,在全國有了一點影響。在湖南,我在一九五七年是著名右派,報紙上登過頭條,大家都知道。書社的總編輯又是我,所以這個壓力主要隻能由我來承受。

《曾國藩全集》付印的頭一本《家書》出版後,《湖南日報》發了一篇大文章《如此家書有何益?》,反對出這個書。還有人向省委告狀,說曾國藩是漢奸劊子手,嶽麓書社為何如此熱心出他的全集,“不出我們的學術成果”。我對社裏同誌們說,沉住氣,我們不必和個人去爭論,這種爭論一開展起來,就會沒完沒了。隻要快出書,出好書,在國際上,至少在全國範圍內造成了正麵的影響,隻要大家覺得這個書出得好,反對的聲音自然就壓下去了。

很快,內地、香港、美國的報紙都發表了評論,把湖南新編《曾國藩全集》比成“爆炸了一顆文化上的原子彈”,都說出版曾國藩的書是大好事。省裏麵做官的人和負責審讀的人,他們其實並不在乎事情本身的是非,隻在乎“上頭”和全國輿論界是肯定還是否定這個事情。“上頭”和輿論界肯定了這個事情,他就不會多說多管了。

有人後來說:“策劃出曾國藩的書沒什麼值得提的,刻本《曾文正公全集》光緒年間就出了,民國時期到處印,列入規劃算什麼呀!”現在來看,印曾氏的書當然不算什麼,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討論出版規劃的會,說這話的人也沒去參加,怎麼知道當時的情況呢?當然我也並不認為提議、策劃出一部書有什麼“值得提的”。做這件事情開始是出於我的本心,後來是我當總編輯的責任;選派適當的人當責編,也是我分內應該做的。如果這部書還有缺點,作為總編輯,首先也是我的責任。

我從來不認為別人發表文章批評反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今天還有人不讚成出曾國藩的書,出周作人的書,也沒有關係。提倡自由,不能隻意味著我要自由,別人也要自由,也有他說話的自由。曾國藩的書和周作人的書,一萬年以後還會存在的;對曾國藩和周作人的評價各有不同,會發生爭論,也是一萬年以後還會存在的。我認為,評價曾國藩和周作人是一回事,出版他二人的書又是一回事。我一般不去讀評論曾國藩或者周作人的文章,更不去參加爭論,那樣反而會妨礙書的編輯出版。我總是站在提供資料的立場,這樣就立於不敗之地了。我隻說,要肯定他,要批評他,都得看他的書;不看他的書,講的很多話就沒有常識。這樣立論最站得住腳。雖然我一直在出書,在出書方麵我卻沒有受過來自北京的任何批評,沒有被抓過辮子。

我認為,在出版政策上,如果覺得這個人“傾向好”,他的東西就發表,就盡量出他的書;那個人的“傾向不好”,就不準出他的書,連有價值的東西也不出,這本身使是一種反文化的態度。

本人的研究和著作

從一九七九到一九八九,編輯工作做了十年。到九十年代離休以後,自己的研究和著作,屬於散文和讀書隨筆方麵的不必在這裏說。隻說三本書,就是《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曆史》(中華書局)、《從東方到西方》(上海人民出版社)和《中國本身擁有力量》(江蘇教育出版社),都是研究十九世紀中國士大夫對西方文化的認識及其反應的。

我認為,現代性與傳統的衝突和趨同,乃是中國近代文化思想史中最重要、最基本的事實之一。現代前中國社會的領導階層是傳統的士大夫階層。在進入新的曆史時期,麵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麵對現代世界時,這個階層對自己社會的信心如何?其傳統的價值觀與製度麵臨怎樣的考驗?對西來的新事物和新學說他們持何種態度?對帝國主義侵略、基督教滲入以及一切“洋務”、“洋人”又作何反應?這些都很有必要作具體的研究和分析,也就是我進行上述工作的主要意圖。國內這方麵的研究似乎尚處於比較零散、比較初級的階段,或者停留在幾個代表人物身上,或者把士大夫階層和其他階層的“人民群眾”籠統地混在一起。起初,國外有學者做過一些小範圍的定性和定量分析,但往往隻能從他們所熟悉的史料著手,影響也相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