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靈淒然一笑,一彎青絲落在麵如清脂的容顏上,他搖了搖桌上的酒盅,已經一滴不剩,方才作罷:“我本是西王母座下一名仙官,專司庫藏之職。然我放浪形骸,平素最愛縱情於山水、遊戲於人間,於我本職所在,從不留心,我雖知此事終歸不妥,總有一日將鑄成大錯,心中卻總不以為意,數百年前,我遺失了西王母的朱釵。王母震怒,降罪於我,先是發配我到那東海婆娑島之上苦守數百年,我本以為我此生將命竭於東海,卻不想月餘之前,西王母卻忽然想起我,她念及當日情分,將我召回,但畢竟大錯已成,再也難成仙官,王母仍舊恨我放蕩不羈,便命我永駐琴山,若然踏出一步,必遭天火噬心之苦。臨扶,臨扶,你可知道苦守東海數百年是怎樣的寂寞孤獨,這幾百年以來,我聽著東海的濤聲入眠,我數遍了婆娑島的晶石樹,顧影自憐。我本放蕩不羈,卻在這數百年中,將心內一團熱火化作千年寒冰,這其中的辛酸淒苦,三界之內又有幾人能懂。”
臨扶聽到這,方知楚靈身世,竟比自己悲慘數百倍,他雖遵照先祖遺命,駐守琴山,但他本為妖王,來去自由,哪有那等拘束,但想起楚靈的罪名不過區區一枝朱釵,想來那西王母平素必定苛待下人,居然為了一枝朱釵將他流放數百年,臨扶心疼之極,不憤道:“這位西王母娘娘,也未免太刻薄了,區區一枝朱釵,能值幾錢,竟要你以數百年仙齡作為懲戒?”
楚靈卻搖頭道:“那枝朱釵本不是凡俗之物,乃是上古天神贈與西王母的寶物。那一日酒席間,我聽西王母與休、離二位天神閑談,方知那朱釵之中藏有上古異獸混沌之魄,原來上古時期,本無天界,人神妖相交而居,彼時異獸泛濫,傾山嶽而倒四海,殺人無數,其中百獸之首者,名作混沌,當時人族首領伏天,天神首領伏羲與初代妖王率人神妖各部,曆萬險千辛終於將那異獸降服,伏羲以無邊法力將那混沌之魄逼出體外,禁於那朱釵之中。而經此一役之後,伏羲傷勢過重又兼損耗太大,遂攜眾神升天,造就天界,當時天界初成,伏羲諸事繁忙便將這枚朱釵贈與西王母娘娘,以希借西王母之力,將此物永存於仙界。卻不想被我這莽夫遺失,流落下界,也不知現在跌落何處,我造下這般罪孽,也原應受罰,王母將我流放琴山已屬法外開恩,我自然不敢再多求一分。”
“這麼說,楚靈今後要永遠留在琴山?”不知為何,臨扶心中竟升出一股竊喜。
“嗯。”楚靈點點頭,他眉心微蹙,眼角一片清澤。
琴山瓜果的新釀,味雖淺,後勁卻大,二人飲下幾盅,早不勝酒力,傾倒在石案上。時近子時,午夜幽風陣陣,吹在二人麵頰上,倒有些細微的涼意。此時楚靈心中懊惱、自憐、孤苦種種心緒交織一起,唯覺心頭一灘苦水,今生今世,他雖為上界天神,享千百年生壽,然數百年獨守婆娑島,早將一顆放蕩之心磨礪地靜如死水,此時的楚靈縱容顏如昨,然心如枯木,這世間一切繁華依然看淡。其所悲者,碌碌數百年竟無一人一事能將他牽絆;所悔者,當初斷不該遊戲人間遺失寶物;所歎者,將在這淒苦清冷之地了卻殘年。此一生,悲、苦、哀、孤,竟無一件得意隨心之事,亦無一個鍾愛眷戀之人。思及此,楚靈隻覺心中痛如刀絞,五內沸反,兩行默淚猶如湘江秋水,潺潺而下。
臨扶卻心中暗自歡喜,他鎮守妖山數百年,雖不似楚靈那般寂寞,然山中歲月,長日無聊,他靠在石案上,心想反正楚靈出不了琴山,必定與他為伍,日後遊山玩水,也有個說話的人,琴山雖小,卻玲瓏有致,不乏許多曲徑通幽、密穀深穴之處,他可一個個帶著楚靈遊覽,如此相比楚靈也不甚孤寂了。
臨扶自顧自地想,卻不想身邊人衣襟微動,一聲酸澀的鼻音落在耳中,臨扶轉身一看,卻見楚靈正扶著額頭撐著那石案無聲啜泣,楚靈生俱天人之姿,神采俊逸,此時悲苦難耐,化為一哭,直教群星凝眸,山河掩麵,觀者悵然生悲,臨扶瞧著他如白紙的臉上兩行止不住的清淚,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此刻,再說那些遊山玩水的賞心之事未免不合時宜,唯默然坐在一旁,陪他流淚。臨扶用衣角為他拭去臉上淚痕,楚靈麵容清俊,卻神如枯槁,臨扶心中歎道:“好好一個人,卻被一枝朱釵弄成這個樣子?寶貝再好,哪裏比得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裏,縱使有一千一萬枝朱釵,可抵得了這山中寂寞百年?”
臨扶為楚靈撩起額前沾濕的發梢,小聲道:“楚靈,你在這裏,我以琴山妖王之名起誓,必教你餘下半生,再無寂寞歲月。”
楚靈青絲微顫,他側顏陷於燭光暗影之中,唯一雙淚目投來些許驚訝的光影,似乎目光所及之處,有冰雪消融,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