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是白銀還是黃銅到了爐裏便知曉(3 / 3)

這之後的數天貢布都沉默不語。他撕開一件日軍的上衣,用布把輕機槍從槍口至槍托擦拭得透亮。黑暗中他接過“卡殼”遞過來的香煙不停地猛吸。“卡殼”能清楚地看見煙頭的燃燒點處發出快速移動的橘紅色的亮圈,他正準備給貢布續上第二支時,貢布把槍口頂在額頭蹭了蹭,對心說:“夥計,明天全靠你了。為死亡的戰友,為雪上飛,為自己,卡頗熱!”

“卡殼”在黑暗中看見貢布把槍口移向額頭時著實嚇壞了,就在他誤以為貢布要尋短見正要開口阻止時,貢布移開了槍口,他嚇出一身冷汗來。

那一夜,沒有戰事。交戰的各方居然意外地在平靜中度過了一夜,極度悲傷的貢布在泥濘的濕地上無法安睡,雍金瑪和兒子的影子、土爾吉的影子、雪上飛的影子、發令員嘎多的影子像浮雲一樣交替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現得最多的是心愛的妻子和兒子的身影。小貢布作為骨係的延續人,兒子幼小的生命能否不受侵擾全憑三寶護佑了,似夢非夢中兒子的無助或招致仇家報複的景象使貢布流出了淚水,心靈在漫長的黑夜裏被折磨著。

臨近拂曉,盟軍的兩架轟炸機再次在城牆的缺口處準確地投下炸彈,把本來就炸出的缺口拓展得更加開闊。貢布所屬的三營乘勢開始全麵攻擊,他端著輕機槍衝在最前麵,被黑夜折磨了一夜的貢布認為此刻是機槍表達憤怒的時刻。雖然日軍在缺口兩側用重機槍和擲彈筒瘋狂進行封鎖,但參戰部隊毫無畏懼之感,在強大炮火的掩護下強行攻入城內。

炮火猛烈,所幸的是城內的百姓早在一個月前就被日軍全部趕出城區,如此一來,攻城部隊更是放開手腳。三營的任務是攻占大麵女中和縣黨部,日軍憑借堅固的工事負隅頑抗,戰鬥進展十分緩慢。日軍的一輛97式坦克擋在十字路口,坦克上的機槍瘋狂地掃射著,擋住了攻占領事館的道路,三營的首要目標是先拿下領事館,拿下領事館才能進入女中和縣黨部,戰鬥在十字路口僵持了近兩個小時。日軍非常清楚一旦領事館失守,整個大麵城就會喪失,於是開始組織人馬全力反擊。戰鬥異常地激烈,最終還是美式巴祖卡60毫米火箭發射器摧毀了這輛擋在路上的坦克。三營乘勢打退了日軍的反擊,同日軍在每一個巷道、每一間屋子裏展開肉搏戰。

縣黨部的圍牆裏有三個缺口交叉射出的子彈阻撓了三團的進程,團長親自在前沿督戰,請求調來了兩門105毫米榴彈炮進行轟擊,一陣猛轟過後,貢布躲在一輛報廢的汽車引擎蓋側麵趁機抬頭看見,日軍的火力點暫時啞火。團長一聲令下,部隊趁勢一擁而上。在接近日軍圍牆不到十來米遠的地方,日軍的機槍重新吐出火舌,貢布眼前和左右的戰友像突受冰雹猛襲的麥苗,驟然間紛紛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三團再次遭受重創。趙誌光團長在電話裏受到師長最為嚴厲的訓斥,並獲知黃昏之前不拿下縣黨部、領事館和電報局將被處以極刑。

被逼上梁山的趙團長唯一的出路就是孤注一擲。當時命令部下清點人數,結果讓他大吃一驚,僅有戰鬥人員二百四十人。趙團長跳上一個石墩,用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一抹,一條冒血的“紅線”留在貢布的眼裏,隻聽見趙團長說:“弟兄們,大丈夫做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爭當民族好兒郎的時候到了。我,趙誌光今日帶頭豁出去了,有種的跟我一起見閻王。”

在貢布眼裏,團長手腕上的那條“紅線”流出的血液浸紅了襯衣的袖口,某種刺痛在心裏糾結著,心想,“菩薩,這麼大的官逼急了也像我貢布一樣啊,看來在命懸一線時,無論漢人也好,藏人也罷,都一個樣。這樣跟著幹,過癮。”

團長的話音剛落,說話有些帶女腔的孫副團長也替團長幫腔:“團長都豁出去了,我們弟兄們害怕什麼呢?弟兄們,上啊!”

“當官的都不要命了,這仗還有打不贏的道理?第一次大潰退時不就是當官的逃在最前麵嗎?窩囊啊。”“卡殼”端著槍用胳膊肘碰碰貢布對他說。

貢布緊隨在團長的身後,他的輕機槍一路吼叫著,戰鬥的態勢出現了逆轉,敵人憑借圍牆修築的工事被突破了。進入圍牆後,他們開始猛攻縣黨部同龍王廟交界處的一棟大戶人家高大的民房,那是攻破電報局大樓最為薄弱的環節。戰鬥激烈地進行著,突然,從貢布右上側土樓上射出的子彈正好打中趙團長的額頭中央,團長連吭都沒有吭一聲便一個後仰倒在地上,貢布對準土樓一陣掃射掩護“卡殼”把團長的屍體拖到隱蔽處。他帶領兩個投彈手在手榴彈的爆炸中趁機攻入土樓,在塵土彌漫的房間裏搜索,在彌漫的塵土逐漸落定時分,一扇緊閉的門擋住了他們的路。兩個投彈手同時用肩試圖撞開那扇門,但那厚重的門紋絲不動,他倆正要用手榴彈炸開門,被貢布大聲叫停,說:“你們閃開,我來試試。”說著便用自己粗壯的腳朝那門踹去,那扇門嘩啦一聲被踢倒,一股強光組成光的隧道投射在地麵,門楣上百年積攢的灰塵煙幕彈一般彌漫四周,灰塵落滿貢布的全身,像一個賣麵粉的夥計。一連的兩個投彈手被貢布野牛一樣的力氣鎮住了,在彌漫的煙塵裏看清他的身影後,帶著驚訝的神情相互看了看對方,一位個子矮小的戰士操著廣西腔打趣地拍拍胸前掛著的手榴彈,說:“看來這位大哥腳的威力比手榴彈還大。”

貢布踢開門後側身躲在門框邊,沒有遭到任何的反抗,他便探頭瞧了瞧,土樓裏靜靜地,地板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十幾具日軍的屍體,唯有一個頭頂流著血的日軍耷拉著頭坐靠在牆邊奄奄一息。貢布一看他所處的位置正是射殺趙團長的位置,一股怒火躥入胸膛,飛起一腳踹在他的頭部,隻聽見那人連接頭部和頸部的頸椎骨哢嚓一聲倒在牆根,接著輕機槍一陣怒吼,密集的子彈覆蓋了日軍的頭部和臉部,直到日軍那副麵孔徹底喪失了人形為止,直到他緊咬的牙關酸疼為止。就在貢布更換彈夾聽見卡槽哢嚓一聲複位時,一個叫苦連天的聲音逐漸變大,“長官,求求你,別殺了我,我是中國台灣籍的人。長官,求求你……”

他端起槍來了一個迅猛地轉身,順著槍口看見“卡殼”從閣樓的另一端押著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日軍朝他走來,“你他媽學了幾句我們中國話就來懵老子,看我怎麼收拾你。”說罷踢腿朝那人腰部一踹。

“哎喲,長官,真的,我是台灣籍的中國人。”那人高舉雙手一個趔趄。

“那我來問問你。”貢布越看這人越不像日本人,這人厚厚的嘴唇,眼窩有點深陷,肥大鼻子上的兩個鼻孔朝天,像在大西訓練營時那一撥廣西籍的戰友,便好奇地問:“我憑什麼相信你是中國人?”

“我姓黃,叫黃炳璜,我畢業於台灣農業大學,被日軍征招後隨軍任書記員。”隨即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冊日軍的“侵華計劃”,“你們千萬不要殺了我,我也是為了活命被征招的,我想這兩冊秘密的‘侵華計劃’絕對對你們有用,這東西就算是一根救我一命的稻草吧。”

從黃炳璜提供的消息裏獲知,十日之內將有日軍的飛機來大麵城助戰。貢布三步並著五步一口氣跑到營長那裏,把這份極為重要的情報報給了上級,代理營長黃通才立馬把這一消息呈報給了師部,師部迅即向陳納德將軍組織的飛虎隊通報了這一情報,陳納德的空軍提前做好了戰前的準備。

正如情報上說的,果然在第二天的上午十時,日軍的八架轟炸機和十二架戰鬥機飛臨上空,還沒有回過神來就遭到我空軍的有力反擊,不到四分鍾的時間,八架轟炸機被擊落六架,戰鬥機被擊落三架,餘下的飛機迅即掉頭向西逃竄。大麵城的四周城牆上戰士們高高舉起手裏的槍,歡呼難得的巨大勝利。

空戰的勝利大漲了中國軍人的士氣,三營的戰士在城門洞的最高處激動地把貢布的身體一次次拋向空中,邊拋邊高喊:“為貢布請功!為貢布請功……”

第三天師部下達嘉獎令,三營的官兵們早已列隊等待這一喜訊,代理營長拿著嘉獎令高聲喊道:“貢布。”

“有。”

“出列。”

“是。”貢布踏著正步走到距營長一米外的地方站定,啪地給營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請稍息。現在我宣讀師部的嘉獎令:鑒於三營三連三排戰士為部隊擊敗日軍……任命為上級提供情報的貢布為班長,特頒發五千元予以嘉獎和獎章一枚。”

說心裏話貢布對提升為班長和獲得的那枚獎章並沒有過多的興奮,而是偷偷坐在埋葬雪上飛的地方,為得到五千元嘉獎流下了幸福的淚水,因為自己在家鄉的“命價”問題有了五千元作為後盾,得以圓滿地解決了。他一把把地抓起地上的泥土壘在雪上飛的“墳頭”,他想借助這些泥土把自己的內心想法告訴雪上飛,他說:“到戰爭結束的時候,五千元足夠回到麥塘家鄉賠償殺人的命價了。妻子雍金瑪和孩子小貢布就能在麥塘草原過上安寧的日子了。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你(雪上飛),把你獨自丟在這裏了。要是下輩子還能在一起的話,我們掉個頭,你來做貢布,我來做雪上飛。我欠你的太多了。”說罷悲喜交織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從上衣兜裏掏出那枚獎章,用手在凹凸有致的表麵摸了摸,然後在“墳頭”上用匕首掏出一個洞把獎章埋了,邊埋邊對雪上飛說:“你最有資格獲得這枚打日本鬼子的獎章。”他握住拳頭砸在地上,抱怨對不住雪上飛,敲擊的劇痛使他突然想起了土爾吉,“哦,對了,前天他送一個重傷員去師野戰醫院了。等他回來後,我得主動找他談談,甚至道歉都可以,好消除他對我的不滿。”

那一夜貢布高興地背著戰友們喝了太多的酒,興奮得通宵失眠,太多的回憶像在煨桑塔周圍準備比賽的馬群一樣擁擠在一起。他給自己提了一個要求:“必須殺死更多的日本鬼子才能有更強力的能力和麵子重返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