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爾吉之所以成為貢布的後盾,原因是這些兵器在實際操作的時候,貢布都能一一裝配,但一旦沒有了這些實物,他就不能像土爾吉那樣紙上談兵也能道出一二三四。過去他常常跟著許多目不識丁的戰友調侃土爾吉是書呆子,可現在這個書呆子離開了自己,他就覺得自己成了“跛子”,成了“睜眼瞎”,沒有了土爾吉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日子,他真正體會到,朋友的“缺點”就是優點,他開始倍加懷念生死與共的朋友——土爾吉。
貢布在鬱悶了數天後,攻打五六六高地的戰鬥開始了。盤踞在五六六高地的是日軍一個步兵中隊,約有兩百五十人。他們依靠花費了半年時間用混凝土修築的工事和碉堡,配以鼠穴式散兵壕、鳥巢式樹上工事、蟹洞式掩蔽體,使每一處工事、據點都能相互支援,使得蒼丘山的防務天衣無縫。戰鬥使貢布暫時忘掉了孤獨,三營的官兵在營長董德宏的帶領下,也把“瓦罐不離井邊破,將士難免陣上亡”作為三營的信條。在戰鬥打響後,三營以小股部隊監視和牽製日軍,主力則迂回至長東橋頭,向高地東麵薄弱環節的日軍發起攻擊。戰鬥打得異常激烈,因為攻下五六六高地就可以阻擊日軍的增援部隊,切斷日軍的後方補給線。三營和所有參戰部隊在空軍的支援下,苦戰一個星期,攻克了五六六高地。營長董德宏和兩百多名官兵在這次戰役中英勇犧牲,但日軍的後方補給線被切斷。
兩百多名戰友的陣亡點燃了貢布的複仇火焰,三班僅剩下他和戰友“卡殼”,“戰友的血不是白流的”,在一舉拿下五六六高地的戰場清理中,殺紅眼的貢布端著輕機槍在敵人修築的戰壕裏搜索,整個戰壕裏發出腐屍般的惡臭,死人腐爛的傷口上抱成團的肉蛆在魔鬼的指揮下舞蹈著,從一具具變成綠色的屍體上貢布立刻意識到,敵人不是戰死的,而是餓死的。他心想,如果敵人的彈藥、食品和水的補充能跟上的話,這場戰鬥不知要打多久。有一個場景讓貢布直到死都無法忘記,當搜索到日軍指揮所的大掩蔽室時,三個軍官都破腹自殺,其中一個在破開腹腔後還往裏麵放進了手雷,他震驚了,嘴裏不停地歔欷著啊麻麻啊麻麻,這些魔鬼變的;掩蔽室的另一端出口處,他還看見日軍甚至出現割食戰友屍體充饑的情形,一個發出惡臭的屍體臀部和腿部的肉被刀分割後隻剩下骨頭。綠色的流水的腐屍、腐屍上七竅和彈孔處翻湧著的肉蛆讓貢布和“卡殼”三天都吞不下幹糧。當“卡殼”點燃一支煙猛吸幾口後遞給貢布時,他吧嗒吧嗒地大吸起來,辛辣的煙草堵住了一個勁往喉頭上湧的胃液,貢布從嘴裏噴出煙霧並帶著發現者的口吻說:“菩薩,我現在終於找到土爾吉嘔吐的原因了。”
從長東橋頭前來策應五六六高地的日軍增援部隊在三十八師的猛烈阻擊下,不敢戀戰,開始有序地組織撤退。重新整編後的三營乘勝追擊日軍到大麵關附近,日軍憑借城牆等外圍工事殊死抵抗,雙方處於膠著對峙狀態到第二天拂曉。堅固的城牆和堡壘裏的日軍用重型武器向貢布所在的三營射擊,給進攻方造成了很大的傷亡。日軍還利用城牆外的密葉大樹作為掩護,待進攻的一方進入射程便猛烈開火,使進攻方常常猝不及防,一個連接一個連的兄弟倒在血泊裏,傷亡的慘重令貢布瞠目結舌。所幸的是貢布及時發現隱藏在大樹上的日軍,為了替死去的戰友報仇,三營集中火力猛向日軍掃射,敵人紛紛從樹上掉下來,殺紅眼的軍人們一擁而上,用子彈把日軍打成“漏篩”,用刺刀把對手捅成“肉泥”,複仇暫時消除了戰友們極度的仇恨。麵對日軍以城牆作為屏障,三營和二營不得不用屍體作為掩體,貢布也躲在充滿惡臭的腐屍後,日軍不時扔出手雷炸在屍體上,弄得貢布和戰友們滿身血糊糊的。
那天正是中國的傳統節日——端午節。大麵關的老百姓冒著槍林彈雨,給貢布所在的新三營送來了粽子和豬肉。不知怎麼的,當貢布解開粽葉上的麻繩撥開粽葉,這位從不流淚的漢子在咽下第一口糯米包的粽子後,流下了幸福的淚水,曾經被貢布救過的“卡殼”看見貢布如此動情地吃著粽子,報恩似的將一個粽子剝掉粽葉後遞給貢布,溫情地問:“藏地有吃粽子的風俗嗎?”
貢布搖搖頭,說:“沒有。”
“好吃嗎?”
“好吃。餓了什麼都好吃。”
“那就再來一個。我不太喜歡吃太糯的食物,我還是抽一支煙。”“卡殼”劃亮了火柴。
大麵關的老百姓不顧死亡的冒險舉動極大地鼓舞了官兵的士氣,在稍作休整後,三營配合B師向大麵城外圍的日軍發動了猛攻。大麵城的東郊鳳凰山、雞尾關、老鄉坡、二道拐等要地,由於易守難攻,貢布所在的團和B師在這裏傷亡近千人。一時間,在貢布的眼前滿地都是戰友們的屍體,鮮血染紅了大麵城外的水田。戰鬥的慘烈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新三營在代理營長黃通才的率領下,與敵人激戰七個晝夜,終於占領了日軍的兩處陣地,迫使日軍不得不退至城內。
衝在前麵的貢布在掃射出滿夾的子彈後被厚厚的城牆擋在城外。空軍迅即作出了增援,派出轟炸機投下了重磅炸彈,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泥沙、石頭漫天四散。貢布匍匐在一個炸彈坑裏,大聲罵道:“狗日的,你們也會有今天的。綿羊總誇自己的羊毛長,但畢竟還沒有製成氆氌啊。”彌漫的煙塵漸漸消去後,大麵關城南的城牆被炸開一個缺口,突然,從被炸彈炸開的城牆缺口處一群光背的騾子和馬匹魚貫衝出,受驚的騾馬群驚慌地狂奔,日軍的一個機槍手嘴裏哇啦哇啦地吼著,端起歪把子直向騾馬群掃射,掉在後麵的騾馬紛紛栽倒在地。
在騾馬群踩踏起的飛揚的塵土裏貢布隱約看見,跑在最前麵的是一匹純黑色的馬匹,他充滿期望地設想:“該不會是雪上飛吧?”當他瞪大眼睛仔細看黑馬的蹄子時,在奔跑中濺起泥漿的四隻蹄子正如他所料的那樣,果然是白色的,“天哪,菩薩保佑,它就是我的心肝寶貝雪上飛啊!”他不顧一切地站起身來,大聲吼道:“雪上飛,根嘿嘿,雪上飛,根嘿嘿,雪上飛,根嘿嘿……”喊痛的嗓子逐漸嘶啞並咳嗽不止,黑馬的頭下意識地朝後揚了一下,速度似乎慢了下來,“卡殼”發現貢布的聲音嘶啞後,也學著根嘿嘿根嘿嘿地大叫大嚷。根嘿嘿的喊聲就像一根無形的拴馬的韁繩,黑馬終於放慢了步伐,它身後的騾馬紛紛從它身邊疾馳而過。黑馬辨析出是自己主人貢布的聲音後,頭朝他蹲伏的彈坑的方向張望,跑了幾步後卻又停下再次朝他張望,或許它在尋找記憶中穿藏裝的貢布。貢布急忙把左右手的食指放進嘴裏,吹起牧人慣用的召喚馬群牛群的響哨,然後用吃奶的勁再次叫響根嘿嘿。
彌漫的煙塵中黑馬聽出了從前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揚起脖子發出噅噅噅地嘶鳴,動情的嘶鳴聲在那一刻蓋過了槍炮聲,一副前蹄在地上翻刨幾下,側身調整方向後揚蹄朝從前的主人跑來,越來越快,脖頸上的鬃毛倒向風吹的一邊,與幾乎揚成水平線的馬尾飄逸在硝煙中。
“雪上飛瘦了。”貢布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在遙遠的滇緬邊境與自己心愛的雪上飛悲壯地相會,激動而略帶辛酸的淚水滾湧而出,模糊的視線裏雪上飛不顧槍林彈雨朝貢布飛奔而來,如同四年前冒死與貢布把女主人從協多馬草原搶到麥塘草原那樣。
如此近距離地等待竟然讓貢布大有度日如年的感覺,焦急的等待中不幸終於出現了,日軍的機槍手對準雪上飛一陣狂掃,雪上飛的頭部、脖子、肚子、臀部、腿部噴出血來,但它仍然不顧一切地朝主人跑來,隻是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雪上飛快要栽倒在地,貢布歇斯底裏地狂吼起來:“小日本,魔鬼!魔鬼!這輩子是仇人,下輩子還是仇人。”他端著機槍一陣猛掃,站在城牆缺口的日軍機槍手應聲倒地。
當端在貢布手裏的機槍不再鳴響的時候,雪上飛在距他一步之遙的滿是子彈殼的地方沉重地倒下了,半邊臉緊貼在泥土裏,嘴裏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一隻琥珀色的眼珠直視著從前的主人,帶著笑意,眼角掛著一滴豌豆般大的晶瑩的淚花,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著。貢布被雪上飛忠誠的眼神震撼了,空前的愧疚和自責使他不敢直視雪上飛的眼睛,他急忙跪下抱住雪上飛的脖子,將頭攬在自己的懷裏大哭起來,悲聲雷動。
那一刻,雙方的戰事歸於平靜,或許雙方都在等待進攻和反進攻的重新開始,因此雙方的所有眼神都集中在人與馬悲情相擁的場景中,這突然凝固的時空裏,萬籟俱寂,恰恰給貢布和雪上飛的最後分別留足了時間和空間。
當雪上飛琥珀色眼底最後留下自己主人悲傷麵孔的一瞬間,他的心裏能感受到雪上飛閉上眼睛時的那種安靜和滿足,這種心心相印的感覺在四年前的人馬共拜山神時就心領神會了,那一刻是貢布愛妻雍金瑪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此刻,雪上飛的淚水和貢布的淚水交彙在一起,淚水成為雪上飛平靜離去時唯一留給貢布心靈交流的震動。就在雪上飛合上雙眼的同時,雪上飛的嘴角處流出了濃濃的黏液,黏液被貢布捧在手心裏,這是雪上飛離開人間的最後一抹生命的留痕。
你死我活的雙方在仿佛凝固的空氣裏目睹了一個中國軍人愣是用雙手刨開一個坑,直到黑馬的身體掩埋在坑裏消失在地麵下為止。“卡殼”和戰友們、大麵城裏的日軍無不瞪大眼睛看著貢布站起身來向雪上飛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後,端起機槍對著天空一陣狂射,這一陣狂射像炸藥包的引線一樣竟引來了陣地上大爆炸式的對空狂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