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這些疑問隨“卡殼”衝至山腰的緩坡地帶時,土爾吉預料中的渡江一幕重演了。敵人的三個暗堡組成的三角形火力網射出的子彈呼嘯而來,他迅速躲在一棵人腿那麼粗的樹樁後麵,衝在最前麵的整整一個排的戰友紛紛飲彈倒地,其中有一個在大西訓練地還將毛筆和墨盒借給土爾吉用過的,叫雷民貴,他的胸部和腹部先後中彈,一路跌跌撞撞朝日軍暗堡走去,土爾吉距他二十米開外,他大聲喊叫著:“嗨,嗨!雷民貴,你走錯方向了,掉頭往回走。”
土爾吉欲離開樹樁準備衝上去救他,剛邁步就被猛烈一拽倒在地上,“你去白白送死嗎?回來。”“來”字還沒有說完一串子彈掃射過來,拽他倒地的戰友陸慶生卻永遠地倒在地上。他傻眼了,匍匐著爬向陸慶生,帶著空前的內疚將他的身體拖到樹樁後麵,然後開始拚命地叫醫療兵,趁醫療兵趕來時他看見雷民貴暈暈乎乎地走向暗堡,暗堡裏的機槍並沒有射殺他,而是突然從暗堡裏竄出一個日軍,端起三八大蓋耀武揚威地走過來,用戲弄的表情向雷民貴示意——來呀,來呀,隨後用長長的刺刀朝他的胸部一陣狂捅,每捅一次,他的後背都能看見槍刺的刀尖。
雷民貴的慘死激發了戰友們的憤怒,土爾吉按捺不住了,但又不知道如何行事。隻見一排的噴火兵在貢布輕機槍的掩護下,匍匐著爬到土爾吉隱蔽的樹樁旁,土爾吉幾個翻滾為他騰出位置,噴火兵使用美式CWS型火焰噴射器向最近的暗堡開火,一股牽著線的火龍從槍口的一段連接到暗堡,不到三十秒鍾整個暗堡被燒得通紅,土爾吉“吱吱吱”地歔欷著,在感到解恨的同時感到身體內有一種灼傷似的疼痛,心想,“菩薩,這火焰噴射器太凶殘了。”
貢布同噴火兵形成了某種默契,他向宋排長點點,宋排長旁邊的老兵“卡殼”同四個投彈手一齊朝第二個暗堡投去手榴彈,搞了一個小型的“步炮協同”,趁著一陣濃煙貢布邊衝邊向暗堡開火,噴火兵緊跟在他的後麵,貢布衝到一個能蔽身的土堆,順勢避開了另一個暗堡的有效火力,架好機槍開始射擊,子彈密集地打在暗堡的槍眼周圍,頓時暗堡啞火了。噴火兵抓住這一有利時機,又是一串橘紅色的火焰噴出,第二個暗堡被攻克了。“這個藏人,平日裏少言寡語的,打起仗來可真他媽有板有眼。”宋排長用讚賞的口氣看著貢布的背影說。
敵人的交叉火力被打掉了兩個,剩下的暗堡頓時顯得孤掌難鳴,進攻方密集的火力網很快將暗堡的機槍打啞火,火焰噴射器再次發揮了它的巨大效力,隻見那個暗堡周圍都形成火海,一個日軍的胸部和肩部燃著火,他帶著慘痛的叫聲朝暗堡背後的樹林跑去。剛進入樹林,幾個趔趄便倒在地上。
戰友們迅速進入樹林,槍聲逐漸稀疏起來。“搜索前進,注意隱蔽。”宋排長將連長的命令下傳過來。土爾吉左顧右盼地尋找“卡殼”,“遭了,‘卡殼’跟丟了。”他十分懊惱,端著槍朝前走,突然,樹上啪的一聲槍響,他旁邊的戰士崔大林應聲倒地,子彈擊穿了他的心髒,在背胛間形成了一個大窟窿。這一聲槍響引來了密集的槍聲,那個隱蔽在樹冠上的日軍掉在地上,這時,“卡殼”出現在離土爾吉五米遠的地方,他正同那個日軍肉搏在一起。土爾吉舉起手裏的槍瞄準了那個日軍,位置對他也非常有利,但他就是沒有勇氣朝他開槍,“殺死生命是要下地獄的。”這一想法控製著他的行為。
“卡殼”同日軍扭打著,無意中看見了土爾吉,吼道:“還愣在那裏發什麼神,開槍啊!”
“萬一打著你了呢?”土爾吉反問。話雖這麼問,其實他是沒有勇氣扣響扳機,但他仍然做出尋找機會的樣子。在他向“卡殼”反問的同時,那個狡猾的與“卡殼”肉搏的日軍,盡力調整自己的站位讓“卡殼”充當盾牌,同時嘰裏呱啦地看著土爾吉大吼。他吼什麼土爾吉聽不懂,但能感到紅著兩隻眼睛的日軍帶著凶光所形成的氣浪向他襲來,這道凶光頃刻間把他的悲憫情懷燒化了。隻見肉搏中那個日軍騰出一隻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正要行刺時,貢布迅速跑來用輕機槍的槍托朝日軍的頭部砸去,由於用力過猛日軍的腦漿噴射出來濺在土爾吉的臉上,熱乎乎的帶著腥味。
“卡殼”獲救了。貢布走到土爾吉身邊,用憎恨的眼神怒視著他,豎起小手指並朝指尖輕蔑地啐唾沫,用嘴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膽小鬼。你這個臭紮洛,丟康巴人的臉。”說完轉身朝前跑去。
他的辱罵使土爾吉極為尷尬地凝神了片刻,臉刷地紅到了耳根,那極端蔑視的動作和惡語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委屈的訴求湧向喉頭,“我是紮洛,但不是膽小鬼!更沒有丟康巴人的臉!”他對消失在樹林裏的貢布大聲吼道,傷心、委屈、怨恨的淚水奪眶而出,心裏在責怪貢布,“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喇嘛嗎?喇嘛殺人是對佛祖的最大不敬啊!是你把我拖入這場可怕的戰爭,你現在卻罵我是膽小鬼。哼,蠻不講理。”他突然產生了棄槍不幹的念頭。
就在逃跑的念頭產生的瞬間,“卡殼”走到他的身邊,他揉了揉被日軍用拳頭打腫的嘴角,嘴角還在滲血,“嗨,你,你怎麼哭了,我同敵人扭打在一起,你一開槍,說不定打死的不是敵人,而是我,這能怪你嗎?”隨後拉住土爾吉的胳膊肘邊走邊問:“什麼叫紮洛?”
他沒有回答他,而是被動地跟著“卡殼”朝前衝,但傷心和委屈還在折磨自己,來不及解釋一顆炮彈在前方二十米開外的地方爆炸,眾人立刻趴下,他抬頭看見戰友邱炳國被一顆炸飛的樹樁斜穿肚腹,腸子嘩啦啦流了出來,痛得邱炳國哇啦哇啦直叫。
他毫不猶豫地朝他衝去,大聲喊道:“不要慌,不要把腸子往回裝,要感染。”
“嗨!嗨!你不要命了,就說你一句膽小鬼,你就不要命了。”貢布被土爾吉如此亡命的舉動弄得瞠目結舌,眼巴巴地望著土爾吉大聲喊道,“這樣冒險,你必死無疑。”後來貢布說他那一刻渾身直冒冷汗,心裏在默默祈禱,“菩薩,保佑這個不要命的紮洛吧。”
“三寶護佑,胸口上綁著的經書護佑,三寶護佑,胸口上綁著的經書護佑……”土爾吉反複念誦著,子彈在他耳邊呼呼呼地飛過。
“嗨,邪門了,子彈似乎都長了眼睛一樣,到了土爾吉麵前就拐彎了。”宋排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所有在場的官兵目睹著奇跡的發生,眾人看著土爾吉將邱炳國仰麵抱著往回跑。
“聽我的命令,所有的武器一起開火,掩護這個不要命去救人的藏人。”宋排長命令說。
密集的火力在沒有準確目標中狂射,土爾吉氣喘籲籲地抱著邱炳國幸運地返回,兩個戰士幫著把傷員放在地上,“快叫醫療兵和擔架。”土爾吉吼道。
“叫了,正在給一個右腿踩著地雷的被炸飛腿的傷員包紮,說處理完就來。”戰友回答。
“那怎麼行,快,趕快找一個幹淨的瓷碗來。”
“用碗幹什麼?”戰友王開華不解地問。
“哎呀,叫你拿,一定有道理的。”土爾吉急得有些不耐煩地喘著粗氣說。王開華找來瓷碗遞給他,他迅速從急救包裏取出繃帶將碗擦拭幹淨,然後立即將碗扣在傷口處,“這樣就等於是把流在腹腔外的腸子罩著,可以盡量避免醫生說的感染了。”土爾吉邊說邊用繃帶把碗在腰腹間捆紮起來。
繃帶剛紮好,醫療兵吳靜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她看著已經包紮過的傷員,欣喜地喘著粗氣問:“是誰這樣做的?很內行,很及時,像幹過醫這一行。”
“是他,是他幹的,他叫土爾吉。”貢布用讚賞的口氣說。
“謝謝你,新兵土——爾吉。你這麼有經驗,應該調到我們衛生隊來。什麼?姓土,百家姓有姓土的嗎?”
“土爾吉是藏名,他不是漢人,他是藏人。”貢布回答她的疑問。
“真的嗎?我還不知道遠征軍裏有藏人參加哩。”
土爾吉聽著她對他的肯定,高興得迫不及待地問:“你說的當真?真的嗎?要是能調到衛生隊來就好了。”說完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貢布,伸出手來,把大拇指高高地豎起,剛好與貢布用小指貶低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用剛才英勇的表現證明了自己“不是膽小鬼,沒有給康巴人丟臉。”隨即彎下腰幫助醫療兵把邱炳國放在擔架上,一切停當後轉身投入戰鬥。
邁開步子的一瞬間土爾吉熱血沸騰,他慶幸在戰鬥中找到了極為適合自己的位置,暗暗發誓要用自己的勇氣和無畏救助更多的傷員。從樹林的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土爾吉知道那是貢布在叫他,他知道貢布後悔自己當初說的粗話,但這一次,土爾吉不準備答理他,想用一段時間不同他說話來冷落他。他要用事實向貢布證明——他不是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