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彈讓土爾吉想起藏曆新年的頭一個夜晚,所有的帳篷人家都要點燃火把去白塔,圍繞白塔高舉火把嘴裏大聲叫喊“拉索,拉索,哦拉索……”以之驅逐一年四季的妖魔鬼怪。火把的亮光和照明彈的亮光能找到一種共同的理解,就是驅鬼,火把驅靈魂中的魔鬼,照明彈驅現實中的日本鬼子。此外,關於飛機投下的炸彈簡直就超越了他們的想象。
炸彈唯一讓土爾吉聯想到的是,他十一歲那年曾同領經師達傑彭措去救治刀登的臉傷。當時,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絨布寺報信的四郎頓珠講,貪財的刀登用黃色炸藥兌白酒製作了一種一遇重壓就爆炸的“炸彈”,並將做好的“炸彈”放在香噴噴的新鮮牛肉中,然後丟棄在草叢裏引誘狐狸上鉤,狐狸吃肉的時候咬響“炸彈”一命嗚呼,接下來刀登所要的狐狸皮自然就到手了。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刀登在用布纏繞“炸彈”時因用力過猛,“炸彈”炸響了,刀登的下巴炸飛了,剩下長長的舌頭裸露在外麵。等土爾吉隨師父趕到時,刀登像夏天的獒犬一樣吊著舌頭痛得哇哇亂叫,樣子十分可怕,他幾乎不敢正眼看刀登。領經師達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替刀登止血,土爾吉也第一次知道了融化的酥油可以止血,而且可以防止傷口感染,止血後用青稞酒的酒糟敷在傷口處,以便加速傷口的愈合,這樣一來刀登的性命保住了。
眼前的場麵讓土爾吉清楚地意識到,康巴人玩武力、玩槍炮、玩炸藥的花樣完全不能同漢地相比,但說起醫藥來倒是毫不遜色,比如藏人的《四部醫典》堪與漢地的《本草綱目》相媲美。
土爾吉和貢布所屬的三十八師是最後過江的,登岸後遵照命令在岸邊待命,他和貢布背靠背地坐在江邊誰都沒有說話,深深地沉浸在炮彈呼嘯和炸彈轟鳴的氣氛中。過了很長時間,貢布用胳膊肘捅了捅土爾吉的腰,感慨地說:“喂,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戰爭。明白了戰爭同打冤家、草場械鬥的差異在哪裏,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啊。康巴草原上的糾紛和械鬥不過是小打小鬧,同滇西的大反攻相比較,一個是西瓜,一個簡直就是芝麻,是西瓜和芝麻的關係。”他仿佛才從先前空前的夢幻中恍然大悟。發表感慨時兩眼直勾勾地抬頭望著被狂轟濫炸後的山坡,茂密的森林像被鬼剃頭似的露出一片片焦土,焦土上冒出的縷縷青煙像縹緲的陰魂訴說著戰爭的無窮隱患和人類滄桑,殘殺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這種殘殺究竟是誰先引發的?他望著飄散中的青煙沉思。突然間青煙帶著貢布的思緒飄向麥塘草原,麥塘草原襯托著藍天裏的祥雲是如此的安詳和寧靜,他自言自語道:“寧靜的日子多好啊,家鄉的女人們像微風一樣清爽,像溪水一樣柔情,與這裏的炮聲陣陣和平民百姓的家破人亡形成了煤炭和白雪一樣的反差。”
土爾吉六神無主地望著眼前的焦土,用心灰意冷的口氣說:“事到如今,才知道是從天堂走進了地獄。”
“怎麼,臭紮洛,難道你後悔了不成?”貢布車轉身直視著土爾吉。
“有什麼後悔的,既然來了,就好好地幹,幹出點名堂來,看見活生生的戰友們頃刻間變成了死屍,一種揪心的痛化為一種複仇的力量,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戰友的血不是白流的。”土爾吉知道說這番話是貢布愛聽的,幾年的相處,他摸透了貢布的性格。
“嘿嘿,你這個小紮洛,有種!卡頗熱!”
土爾吉討好地回敬了貢布的要強,大聲說:“卡頗熱!”
坐在一旁抽煙的老兵呂大富無意中聽見“卡頗熱”,不解地問:“你倆在說啥子,啥子卡殼了,你我的槍都還沒有派上用場,怎麼就卡殼了?”
貢布聽後放縱地爆笑起來,突發的爆笑使一溜口水從嘴角牽線似的流出,土爾吉也被貢布滑稽出醜的樣子惹笑了,老兵呂大富卻瞪大眼睛看看土爾吉又看看貢布,想找到為何笑他的答案。隻聽見貢布用藏話說:“人家在說東邊的麥子,可他在說他阿爺的胡子。”呂大富更是聽得一頭霧水,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貢布伸手拍拍呂老兵的肩,說:“以後我們倆就叫你‘卡殼’好了。”
土爾吉太知道貢布是過分要強的人,就因為過於要強還被軍法處關了禁閉。在大西訓練營的時候,幾十個從康定來的新兵暫時被分配在一個訓練隊。一天上午,教官要求大家做操場列隊訓練,一幫外省的新兵嘲笑康巴的新兵不會走正步,說這些“蠻兵”連左右都不分,走起路來邁左腳出左手,邁右腳出右手。一個叫唐克發的新兵個子比貢布整整矮一頭,他帶頭故意誇張地學他們走路的樣子,引來一陣陣嘲笑聲,其實唐克發當時的用意是逗逗樂而已,絲毫沒有嘲笑、更談不上侮辱的意思。但這把貢布惹惱了,他沉默地走到那個戰士的跟前,唐克發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他摔翻在地,唐克發拚命喊叫:“來人啊,教官,這個蠻子打人了。來人啊。”貢布騎在他的胸上,用左手卡住他的脖子,由於用力過猛突然間帶來的窒息使唐克發的吼叫聲戛然而止,脖子上、太陽穴上的青筋暴突,開始翻白眼。貢布正要揮拳時卻突然將碩大的拳頭停在空中,對唐克發吼道:“你身上這點肉,還不夠塞我的牙縫。”
看見貢布對唐克發大打出手,唐克發的同鄉不幹了,康巴籍的戰友同唐克發的同鄉開始混戰。土爾吉在中間勸阻時挨了鬥毆雙方的不少拳頭。隨後教官帶著一幫糾察將貢布帶走了。在土爾吉的努力解釋下,教官漸漸明白了藏人走路喜歡邁左腳甩左手,邁右腳甩右手的習慣,因為在藏人的舞蹈裏,大都以這種形式出場的,但還是關了貢布兩天的禁閉。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習俗差異所帶來的誤會是需要溝通的,唯有溝通才能獲得對方的理解。這是土爾吉踏入外省通過思考得出的結論。但任性的貢布在解除禁閉後,仍然像一頭倔強的“阿戈牛”,為了贏得別人的尊重,居然獨出心裁地在唐克發麵前取下那枚鑄有“精忠報國”的戒指戴在腳趾上,當著眾人的麵大踏步地展示自己的正步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恰恰沒有理解到“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直到貢布為國捐軀的頭一天為戰友唐克發合上雙眼的那一刻,他才意外地道出了在唐克發麵前把戒指套在腳趾上的用意,“好兄弟,安心走吧,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過去我老覺得內地人瞧不起我們山裏人,於是將最值錢的戒指套在腳趾上顯示一種內心的高傲,想想那有多愚蠢啊。”
聽了貢布這段真情道白,土爾吉把頭都搖晃大了,心裏在說,“真拿你沒法,這頭強牛。”
眼下的氣氛跟強渡怒江時完全一樣——連呼吸都能聽得見的寧靜,被攻擊的日軍陣地窒息般的寧靜和他內心的極度緊張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進攻的一方處在動態中,固守的一方處在靜態中。就在土爾吉胡亂猜想時,一顆呼嘯而過的炮彈飛越頭頂落在對麵的山林中,前方頓時騰起一朵蘑菇狀的濃濃的黑煙,黑煙的中心冒出紅紅的火球追著黑煙向空中擴散,一群飛鳥快速地扇動翅膀張皇地四處亂飛。“菩薩,終於打響了。”他閉悶胸中的壓抑造成心髒負荷過重而急速地跳動得呼吸困難,終因這顆炮彈的炸開而舒緩過來。
“新兵,知道嗎?這是在野戰訓練中演練得最多的科目——步炮協同。這一炮意味著放水開閘了,等炮聲停止就該我們操家夥上了。”緊挨著土爾吉的“卡殼”朝田坎上啐了一口唾沫後大聲說。看老兵那副興奮的模樣,他想,隻要部隊一下衝鋒令,自己就緊跟在“卡殼”的身後,他有打仗的經驗,看他怎樣行事。在生死關頭這是他唯一要提醒自己的。
一枚枚聽得見聲音而看不見彈頭的炮彈在大峰山炸開,巨大的濃煙和在火球中照映的連根掀起的粗大樹木和飛石在空中亂飛,大地震顫的感覺使土爾吉深信,讓對方連氣都喘不過來的猛烈轟擊,不要說人就是螞蟻都炸得七零八落了,步兵攻上去隻能和死人“戰鬥”了。猛烈的炮轟消除了新兵們的極度慌張,似乎從隆隆的炮聲中找到了膽量,像在威風鑼鼓下搶鞭炮的孩子們,這是土爾吉第二次參戰的感覺。
時間像子彈一樣快速滑過,震耳欲聾的炮聲絲毫沒有銳減的意思,突然背上被什麼擊打了一下,土爾吉正要掉頭一隻大手壓著他無法轉身,排長宋建尚的半邊臉正好與他持平。宋排長嘴裏叼著半支煙,在猛吸幾口後,那嘴裏冒出的濃濃煙霧幾乎遮蓋了臉的下半部,濃煙裹挾著話音傳入他的耳朵,“看見了吧,藏老弟,到了該我們使刀弄棍的時候了,這麼多的炮彈送給對麵那些狗日的,夠他們受的。有美國盟友提供充足的槍炮,戰局已今非昔比了,第一次滇西戰役,日本鬼子追著我們打,那個窩囊氣老子受夠了,等一會兒看見紅色信號彈大家就衝上去。”
宋排長平日裏就叫土爾吉藏老弟,土爾吉暗中卻叫他“大煙鬼”,證據是他挾煙卷的食指和中指完全被煙熏黑了,而且黑得發亮,比四川用煙熏過的臘肉皮還黑。宋排長咬牙切齒的話音就像一頭饑餓了三天的獅子,恨不得一口把對手嚼得粉碎。進攻的時刻到了,一顆紅色的信號彈升上天空,紅紅的發光體拖著長長的煙霧給攻擊的部隊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弟兄們,雪恥的機會來了,衝啊!衝啊!”宋排長拔槍高喊。
土爾吉躍上田坎緊跟在“卡殼”身後快速朝山麓飛跑,這時,頭上的炮彈還在呼嘯,等到攻擊部隊抵達山麓後,炮擊停止了。土爾吉踏上了被炮彈炸得酥軟的土地,同戰友們一樣貓著腰向山頭接近。在快速地移動中,土爾吉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大峰山又恢複了炮擊前的寧靜,唯一能聽到的就是戰友們穿梭在蒿草和灌木間刷刷的摩擦聲。“該不會重演渡江時最初的一幕吧。”他邊跑邊想,“菩薩,如果一旦遇見日本鬼子,我扣不扣扳機呢?如果我不扣動扳機鬼子就扣動扳機了。菩薩保佑,但願這些鬼子都被剛才的炮彈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