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繞過三幢農舍便來到貢布的好友布邛的農舍前,剛轉過農舍的牆根就看見雪上飛和栗色馬麵對麵地埋頭嚼食著一堆幹青草。眼尖的雪上飛率先看見了土爾吉,它抬起頭揚了揚脖子,長長地一聲嘶鳴,似乎在向他打招呼,又似乎在提醒貢布來人了,之後悠閑地擺著馬尾。
“嗨,看稀奇的,你還知道來找你的救命人。”貢布的聲音從農舍邊搭的馬廄外傳來。
土爾吉循聲看過去,隻見貢布一隻腿支起膝蓋,另一隻腿平平地直放在地上,背斜靠在一根立柱上,嘴裏銜著一根幹草在牙齒間滾來滾去,那支從追殺者鬆多那裏繳來的槍斜靠在貢布的旁邊,“你怎麼招呼都不打就走呢?害得我找了你半天,後來琢磨著你一定是在你朋友布邛的家裏。”土爾吉走到貢布麵前從繈褓裏掏出兩個肉包子遞過去。
貢布的表情似乎並不準備接受這番好意,翻起眼皮看了看他,不慌不慢地吐掉銜在嘴裏的幹草,說:“哼,你這個沒心沒肺隻顧去看熱鬧的家夥,熱鬧完了也就意味著民工們都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可我們呢?誰還會留我們,我們還有機會躲在上萬人的人群裏逃避仇人們的追殺嗎?隻顧看熱鬧,沒心沒肺的。”
貢布的責怪使他大吃一驚,深感無地自容,“是啊,機場完工了,我該去哪裏呢?貢布還會讓我跟著他在一起嗎?”土爾吉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充滿危機的孤獨感向他襲來,他苦笑著支支吾吾地說:“反正你走哪裏我就跟你走哪裏。”然後再次討好地將包子遞給貢布。
“哼,你這個跟屁蟲,虧你還有點良心。”貢布的大手一把抓過兩個包子捏在手裏,將一個遞進嘴裏,一口下去半個包子沒有了,邊吃邊說:“但你憑什麼老跟著我,你又不是我的女人?”說話的眼神裏充滿了戲弄的成分。
貢布看著他沒有吱聲,半晌兩個包子早已下肚,他搓了搓帶油的手掌,順手拿過放在側邊的槍,舉槍做了一個瞄準的動作,隨後放下槍,說:“我們不能在然打西久留了,昨天傍晚你在幫測量隊做橫幅標語未回來時,我看見我的仇人絡腮胡土道和矮子降嘎,還有宰牛人波瑪了,他們正在然打西附近不動聲色地尋找我。”
“此話當真?你不會騙我吧?”土爾吉半信半疑地問。
“都什麼時候了,我會拿要命的事來開玩笑嗎?你這個在草原上永遠抬不起頭的紮洛,不遠離這片土地有你的出頭之日嗎?”貢布放下支起的一條腿,將雙手抄在一起改變了一下姿勢,似乎對土爾吉的半信半疑大為不滿,隨後兩眼迷茫地望著遠處,用平和的語調對土爾吉說:“我就是在這裏等你,如果要走的話,明天一早就動身去省府康定,那裏人多繁華,是我們的藏身之地。”
土爾吉急了,哭喪著臉討好地說:“貢布阿哥,千萬別丟下我,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那還不快去工棚收拾東西,不然我們都沒命了。告訴曲珠,我在布邛這裏等他,想跟他道個別。”
“哦呀。”土爾吉二話沒說轉身就離開了。
看著土爾吉行色匆匆地離開,貢布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小子真還是一個未出遠門的小男人,但憑他的聰明和好學,跟測量隊的那幫有本事的人打得火熱,以後的日子裏,不是他靠我,而是我靠他了。”後來貢布在大西訓練營把他的預見告訴了土爾吉。
傍晚時分,貢布正和布邛在喝青稞酒,外麵傳來幾聲看門狗的狂吠,“一定是你的朋友們來了。”布邛把頭伸向窗邊張著大嘴朝下俯瞰。
女主人叫狗住嘴,狗聽見主人與來人客氣的問候聲立刻停止了狂吠。一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從木樓梯上傳來,隨後戴著博士帽的曲珠的腦袋從樓梯上進入貢布的視線,土爾吉緊隨其後。還未站定曲珠就說:“歡迎活動一完,我就在四處找你,整整一下午都找不到你。”曲珠說完這話才禮貌地看著布邛邀他們坐下的手勢,向布邛致謝後剛坐定就繼續說:“你的事土爾吉已經告訴我了,他們要殺你,我們做朋友的是不會看著不管的。”曲珠把“看著不管的”這幾個字的音說得很重。隨後順手接過布邛遞來的倒滿青稞酒的木碗,說:“哦呀,卡作。”
土爾吉拒絕布邛的勸酒,布邛有些不快,但貢布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後,布邛連聲說:“哦呀,哦呀。”像是明白了貢布的話,然後十分恭敬地對土爾吉說:“那就請喝茶。”
土爾吉十分客氣地應承著,貢布對布邛的耳語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從布邛友好的眼神裏能判斷出,貢布在耳語中一定對布邛說自己是一位喇嘛,格魯巴教派規定喇嘛是不準喝酒的。貢布在與自己相處的半年時間裏,並沒有向外人貶低他是一個紮洛,盡管在沒人的情況下會嘲弄自己幾句。在關鍵時刻貢布真夠朋友,空前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暗自慶幸,貢布是一個值得交一輩子的朋友。
在喝下一口茶後土爾吉就急著對貢布說:“測量隊的吳正生帶給我一個好消息,他說,明天有幾個美國軍人要來這裏收購騾子……”
“他們來收購騾子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貢布對他帶來的消息似乎不感興趣。
“嘿嘿,與我倆的關係大了,吳正生說,他們要去附近的蹦蹦衝和白馬橋一帶收購騾子,希望找到一個通事和一個能識別好騾子的人。”
“在這裏,找到一個通事和一個能識別好騾子的人多的是。何必大驚小怪的。”
土爾吉對貢布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打斷他非常著急,但仍然耐心地說:“你等我把話說完,好消息在後頭哩。”因貢布打斷他的話急得他額頭上出了一層汗粒,他用袖口揩掉汗粒後急切地說:“這些收購的騾子要雇專人趕往康定,你不是說那裏正是我們最好的藏身之處嗎?聽說這些騾子是要趕往雲南邊境打仗的。”
沒等土爾吉把話說完貢布又打斷他的話:“消息當真?”表情瞬間嚴肅起來,剛要貼近嘴唇的酒碗懸在嘴邊,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落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朋友,我什麼時候整過你的冤枉,再說,我敢嗎?”他看著貢布如此認真的樣子樂了。
“哎呀,小兄弟,別打歪主意了。貢布的仇人也是我曲珠的仇人,幹嗎要跑得遠遠地躲起來。”一直沒有發話的曲珠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我就不信三個來複仇的人麵對我曲珠手下兩百號人,他們敢輕易動手。那樣的話,他們三個人全身的肉對兩百多人來說連塞牙縫都不夠。”喝下一大口青稞酒後,曲珠用手順勢抹了一把嘴唇上的餘酒,對貢布的“逃跑”很不高興,“貢布,你什麼時候變成鑽洞老鼠了,從前那頭‘碰不得的野牛角’哪裏去了?”
看見曲珠氣勢洶洶為朋友要吃人的凶相土爾吉再不說話了,而是用等待的眼神看著貢布,希望獲得他的答案。半晌的時間內貢布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不停地同老朋友對飲,盡量把話題拖回過去與朋友相處的快樂中。土爾吉對三個人你來我往的敬酒毫無興趣,心想等曲珠走後再仔細給貢布說此事,便起身告訴他們自己困了,去樓下撒泡尿就睡覺。
剛剛走下樓梯,就聽見樓梯上有人跟了下來,黑黢黢的夜裏看不清是誰,但一聽說話的聲音便知道是貢布。貢布一把抓住土爾吉的臂膀,“嘿,你聽著,你明天一早就去找吳正生,說我們倆願意幫美軍收騾子,謝謝他幫忙了。你先睡,我陪老朋友們喝喝酒,算是偷偷向他們道別吧。我不再想給這些朋友們添麻煩了,即便就是他們幫忙殺了複仇者,但遠在家鄉的全家人卻要跟著受罪了。漢人有一句話說得真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去睡吧,別耽誤了大事。”說罷轉身上樓喝酒去了。
“哦呀。”土爾吉答應了貢布的吩咐,站在黑暗裏,但心裏卻一片明亮,深感胸腔裏的心穩穩地靠在堅實的友誼上。樓上再次隱隱傳來三人說話的聲音。良久,如果不是旁邊一頭牛撒尿的聲音提醒了土爾吉,他還愣在黑夜裏,沉浸在格外溫暖的幸福中竟忘記了下樓來的使命——撒尿。想尿的感覺突然從下腹傳來,於是便站在牛的旁邊掏出“弟弟”痛快地同牛一道比賽誰撒的時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