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正月初六,大隊支書還不見李娟母親來找他,在失望中增添了多少的憤怒和怨恨。在心裏,他無數次的罵她:傻瓜、笨蛋、不識好歹、窮死活該,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這種人真不值得同情,就應該讓她受更多的苦,遭更多的罪。想到這裏,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同情?難道我一味地高壓錯了?真要我放低姿態討好她?那我成什麼了,別人又會怎麼看我?這個死婆娘,她為什麼就這麼硬,她憑什麼?換了別人,早就屁顛屁顛地投進我的懷抱了,他恨得牙根癢癢的。
正月初七大清早,支書大人穿戴一新,手裏提了一些禮物,其中有一隻從弟弟家捉來宰殺好的大公雞,有二、三斤豬肉和一捆粉條。這些是別人孝敬他的東西,他隨手拿了一些。一路上,他口中哼唱著幾句不連貫的秦腔調子,腳下輕飄飄地走著。他為今天自己的舉措暗自得意。踏上她們村子的小路,迎麵碰上村裏的兩個男人,他們殷勤地向他打招呼,他也客客氣氣地問候了一聲。當他們拿眼望著他手中的東西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心中還是不舒服了一陣子,他心中嘀咕道:“我給別人送東西?這大概還是他娘的頭一遭呢。”在以前,很久以前,我這個大隊支書,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中,我雖被罷了官,可我還不至於巴結討好誰呢。現如今,官複原職,雖然經過了那些運動,但我還是一個響當當的男子漢,我跌倒了爬起來,這輩子就靠聽黨的話,黨讓我虛報浮誇,餓死人又不是我的錯,黨讓我打倒地富反壞右,我沒讓他們翻過身。這輩子就偷偷地好過那麼一個女人,和她廝混到如今,還沒覺得就快五十歲了,這人的一生可真叫短哪,唉!他長歎一口氣,腳步不由的慢下來,心中不免又犯起嘀咕來:給別人送東西,我這可是大姑娘上花嬌,還******頭一遭。假如她不肯接受,那我這老臉該往哪擱呢?他看著四周清冷的早晨,除了自己傻呼呼地站在寒風中,周圍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是支書哇,現時你過來啦。”背後突然有人問他,這冷不丁的把他嚇了一跳。
“啊——是你呀王隊長。”他趕忙調整姿態。
“你現時這是……”隊長看著他手中的東西。
“我……這是……串個門兒,啊,串個門兒,這大過年的也不能空著手是吧?”
“是呀是呀,這大過年的,啊啊啊……”王拐子口中嗯嗯啊啊的吱唔著,咧著黑嘴角朝大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了。
看著他漸漸遠去,支書突生得意,衝著他的背影悄悄道:“哼,量你也送不起。”
當同院的鄰居阿姨看到支書拎著東西走進院子時,她飛快地進了屋,熱炕上坐著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她順勢撥開兩個,哧溜爬上炕,兩腳一碰,鞋子掉到地上,光腳丫又黑又髒,她迫不及待地爬到那個一尺見方的窗戶上朝外觀望。小格子窗戶周圍糊著白紙,隻有四寸見方的一小塊玻璃正中,她哈口熱氣在玻璃上,用衣袖飛快地擦了擦,雙眼剛對準玻璃,隻見支書已經大大咧咧地跨進了鄰居家的屋門。她身後的一幫孩子們也像得到了某種啟示似的呼啦啦撲了過來,吵嚷著擠在她的身邊想看個究竟。看到支書提著一堆東西進了鄰居屋,她心裏妒煙四起,轉身朝身邊的幾個腦袋“啪啪啪”就是幾巴掌:“看看看,叫你們看個夠,看個夠。”轉身恨恨地罵道:“騷娘們,可真******會勾引男人。”嚇的孩子們都靜靜地躲在另一邊的炕角落裏不敢出聲,她一屁股坐到隻鋪著一張席子的光炕上,低頭想起了心事。
她自小失去了父母親,在哥哥家中長大,哥嫂對她還不賴。十七歲那年,如花似玉的她被熱熱鬧鬧地抬進了他的家門。丈夫是個卡車司機,人長得也不錯,濃眉大眼,又白又胖。她還乞求什麼呢?像她這樣鬥大的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女孩,能嫁到這樣一個丈夫,那可真是前世的造化了。婚後,倆人感情很好,他的單位在城裏,離家也就那麼幾十裏地兒,經常抽空跑回來看她。家裏的活兒她全包了,伺侯公婆,哺育孩子,參加生產隊勞動。
六年裏,她無法遏製地為丈夫生育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好像一下淘空了她,她的容顏、身材、體質都發生了質的變化。她麵色青中帶黃,幹起活來渾身冒虛汗。她的第五個孩子剛滿一歲的時候,丈夫因為酒後開車軋死了人,被判刑入袱,公婆也相繼去世。回想起那些日子,她簡直像做了一場惡夢。
丈夫拖著癆病回到家裏的時候,她最小的孩子已經五歲了。疾病纏身窮困潦倒的丈夫回到家中,在與病魔抗爭了一年後,終於掙脫不了死神的召喚,扔下她們娘兒幾個走了。有時候,她真的想拿根繩子往脖子上一套,追尋丈夫去算了,可轉念一想,她的孩子們怎麼辦?難道,她忍心要她們做沿路乞討的孤兒嗎?
孩子堆裏發出一聲尖叫,她回到了現實中,沒好氣地衝他們小聲喊道:“去去去,都到外邊玩去,老呆在家裏幹什麼,去去去。”
被她嬌慣的兒子不怎麼怕她,噘起小嘴:“外邊那麼冷,你叫我們到哪兒去嘛?”
“笨蛋,院子裏不是還有人家嘛,下去,下去。”她從身後摸出一個快沒了纓的小笤帚把孩子們轟下炕。一夥孩子連爬帶滾溜下炕,光腳丫趿拉著鞋子一溜煙跑出家門,除了老大之外,其餘四個孩子一窩蜂似的湧進鄰居家裏去了。
這群孩子們的到來,正好打破了支書與母親之間的僵局。
世界上沒有不為自己的孩子著想的父母親,假如需要她們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孩子們的安危,她們會在所不惜,孩子們的幸福與安康,是他們一生最大的牽掛。連日來,母親的心像大海的波濤一樣不能平息。她們背井離鄉,孤立無援,她們遍體磷傷,疲憊不堪,把一切生的希望和人類最美好的願望全部寄托在孩子們身上了,為了孩子們一生的平安和幸福,她準備犧牲自己。
這天傍晚,她把三個孩子叫到跟前,艱澀地向他們講了她的決定:她想嫁給支書,以換取一個石油上的招工名額……她的話還沒說完,兒子突然像隻怒吼的雄獅一樣跳起來,他紅漲了臉,揮舞著瘦長胳膊直指母親:“什麼?媽媽,您在說什麼?”
她臉上一陣火辣辣的,兒子那根指向自己臉上的手指猶如射出一束電流,她不覺低下頭,眼淚刷刷的流下來。
“孩子啊,媽媽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啊,難道,這種日子你……”
“這種日子?這種日子怎麼了?您別忘了,全國將近十億人口,有七億農民都在過這種日子,別人能過,我們為什麼不能過?為什麼不能過?”兒子怒目圓睜大聲喊叫著。
娟娟淚流滿麵:“媽媽,您把我們當成什麼了?我們已經長大了,我們有手又有腳,我們憑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犯不上以這種方式委曲求全。媽媽,我們咬咬牙,眼前這些困難算不了什麼,隻要我們一家人能夠生活在一起,這就足夠了,媽媽……”她一頭撲進母親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