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娜
當戰爭結束的前夕,圖拉肯正坐在自己的小店裏,享受著溫暖的午後,和同樣溫暖的咖啡。那家小小的店,是圖拉肯所有的心血,現在,這裏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每天此時,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看著外麵萬物複蘇,讓他忘記了所有悲痛的回憶。和過去不同,他完全放棄了過去的生活,雖然,這裏的咖啡是全城最棒的,但生意還是非常的冷清。
正在此時,一個穿著風衣的中年女子推門而入,她的臉上帶著東方人特有的清秀,卻又充滿了猶豫,這一切都和她的年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圖拉肯一般不會看錯人,她並不是本地人,因為她並沒有金色的頭發,也沒有藍色的眼睛,相反,她那雙棕色的眼睛,讓人一眼就難以忘記。由於時間還早,服務生還沒有上班,於是圖拉肯親自迎了上去,問她想要喝點什麼,順便和她好好地聊一聊。
她點了三杯苦酒,鬱鬱寡歡地坐在那裏,這一點又違背了圖拉肯最初的判斷,除了當地人,沒有人會在早上喝酒。借著給她倒酒的機會,圖拉肯仔細地打量起那個女人,她一直坐在那裏看著桌子,這很容易看出來,她的心情並不好,應該和這場戰爭有關。圖拉肯猜想,因為當下隻有這些事情讓人煩心。她並不是一個有錢人,有可能連著三杯酒的錢都付不起,那件外套雖然時髦,但已經非常的陳舊。
“怎麼了,心情不好?”圖拉肯把酒放在了她的麵前,然後自己也倒了一大杯的啤酒,坐在了那個女人的對麵。
“對不起,我一般不會這樣。”她抬起頭,對著圖拉肯疲憊的微笑,但很快,她就低下了頭,沉沉地哭泣。
“也許我可以幫你。”圖拉肯握住了那個女人的手,他原以為,她已經會拒絕自己,甚至會破口大罵,但是她卻沒有,而是抬起頭,看著那個奇怪的男人。看到那個女人,讓他想起了凱特,和那個黑暗的夜晚,於是,他不禁鬆開了自己的手。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她看著圖拉肯,發現他的眼裏滿是淚光,看上去無比傷感,於是她不再哭泣。
“你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位老朋友。”這讓那位女子十分的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一位女士,能讓那個男人為之哭泣。雖然,他們在那天聊了很多的事情,但圖拉肯說的大多是自己年輕時的事,對那些事情他卻絕口不提。
她的名字叫做安娜,從法國逃難來到這裏,和圖拉肯一樣,一路上看盡了無數的死亡,包括自己的家人。他們都死在了寒冷的荒原之中,包括和他們通行的人,如今,隻有她還活著。她覺得那是上帝對她的懲罰,但圖拉肯覺得那卻是一種恩賜,能夠活著就是幸福。安娜好不容易才熬過了那段歲月,最終來到了這裏。她在雪地裏躺了一天一夜,最後,被一個**所救,她隻有一條腿。
那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那灰色的風衣之上,眼角依舊掛著淚水,看上去楚楚動人。他一直看著圖拉肯,仿佛心裏重新燃起了希望,自從離開自己的家鄉,還沒有任何人對她說過那些話。她在酒吧坐了整整一天,兩人也開心地聊了整整一天,安娜以為,他隻是本地人,曾經在軍隊服過役,包圍過自己的國家,其他的,她什麼也不知道。但這卻讓安娜不禁羨慕這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當圖拉肯得知,她現在還和十二個人擠在一間屋裏的時候,他感到非常的驚訝,安娜說著自己的事情。那些**每天都會很晚回來,甚至會把陌生的男人帶到這裏過夜。甚至在睡夢中,他都能聽見洗澡的聲音,或是其他的聲音。於是,圖拉肯請安娜搬到他的家同住,沒有等她回答,圖拉肯就已經幫她做了決定,雖然安娜非常願意,但她還是覺得那是個奇怪的男人。
就在不久之前,圖拉肯買下了離街角不遠的一間小樓,那幾乎花掉了他所有的積蓄,雖然不大,但一進門就能聞見玫瑰的香氣和木柴的清香。安娜已經一貧如洗,本來就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但他們還是整理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就離開了這裏。當他們來到圖拉肯家的時候,已經時近午夜,那是間格外溫馨的小房間,當天晚上,他們就在那間房裏發生了關係。至少,她不用再和那些人擠在一起了。
和她住在一起的女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都看著那位紳士的男人,風度翩翩地牽著安娜的手,仿佛是在說,不打緊,一切有我在。每個人都恨不得,在那個男人身邊的就是自己,他們無法想象,圖拉肯為什麼偏偏會看上那個普通的女人。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在他們中間唯獨安娜與眾不同。在來到這裏之前,她是一名音樂老師,專門去教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這些,她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
現在想起來,圖拉肯和安娜在一起還真是命中注定,雖然,他還不知道安娜通曉音樂,但他卻最喜歡才華橫溢的女人。在安娜的眼裏,他不僅僅是個有錢的男人,眼裏還透露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好像對任何人都無比溫暖。雖然,他經曆了大戰爭,那麼可怕的事情,可看上去,他還依舊如初。況且,他跟本看不上屋子裏的那些女人,他們笑起來看上去那麼俗不可耐。
第二天一早,安娜迷迷糊糊的從夢中醒來,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時間已經不早了,太陽斜斜的照了進來,灑在潔白的床單上。床頭櫃上放著一朵玫瑰,奇怪的是,那是一朵黑色的玫瑰。除此之外,桌上還放著牛奶和麵包,還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麵寫著:請盡情享用。圖拉肯應該早就起床了,現在應該就在自己的店裏,房間裏安靜極了。在桌子的一角,還放著一個女人的照片,那張照片早就泛黃,而且是被淩亂的粘在一起的。
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穿著紅色的風衣,雖然已經有些模糊,但看上去還是非常的漂亮,安娜從床上爬了起來,發現已經是早上十點了。在床上放著一件幹淨的外衣,她拿起那張照片仔細的看著,那件紅色的風衣仿佛鮮血一般美麗,如果,她認真的觀察,她也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她微微的笑著,但笑容裏卻帶著苦澀,在照片的右下角,寫有拍照時的日期:1879年10月12日。
昨天一下子發生了那個多的事情,連她自己都難以適應,她從床上爬了起來,坐在客廳裏安安靜靜地吃完早餐。吃完早飯之後,她獨自步行來到了圖拉肯的酒吧,她站在窗外看著那個滿臉滄桑的男人。他那時站在烤箱前,給附近的流浪漢準備早餐,並且微笑著和店裏的客人交談,看上去帥氣極了。但在他的眼裏,安娜卻看出了淡淡的憂傷,隻有在轉過身的時候,才會黯然失色。不過,那隻是短短的一瞬間。
當圖拉肯轉過身的時候,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個讓人心動的女人,她穿著圖拉肯為她挑選的外套,看上去和之前大不一樣。她帶著微笑走到吧台前,問圖拉肯能不能給她一杯喝的,圖拉肯點了點頭,為他特別製作了一杯玫瑰咖啡。頓時,房間裏彌漫著花瓣和咖啡的香氣,那些玫瑰的精華,是他親自製作的,花了他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而且隻能在冬季裏製作。經過了長時間的發酵,才變成了瓶子裏那淡紅色的液體。
在圖拉肯做咖啡的時候,安娜先是對他道歉,好像自己給他添了天大的麻煩,但圖拉肯似乎並不介意。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專心的忙著手上的事情。他轉過身,把咖啡放在了她的麵前,問她剛才說了些什麼,接著,又露出了標誌性的微笑。安娜應該覺得慶幸,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由衷的微笑。安娜本想討論照片上的女人,可她看見了他的笑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在短暫的交談之後,圖拉肯又一次忙碌了起來,他重新用安娜的名字命名了這家酒吧,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他重新裝潢了酒吧的門頭。從那天起,安娜成了這家點的老板娘,從此,她再也不用為了生計奔波,不用再忍饑挨餓,隻要每天早上九點,當他們吃完早餐之後,他們都會一起來到那家小店,搭理好店裏的事物。每天早上,他都會為安娜做她最愛的培根煎蛋,還有巴西咖啡豆泡好的咖啡。
店裏的生意越來越好,安娜特地在菜單上加了幾道小菜,很多人都慕名而來,為了嚐一嚐這裏最好的美食,也是為了目睹這位女人的風采。安娜會和所有的人聊天,相比圖拉肯,她更會與不同的人相處,小店裏每天都歡聲笑語。圖拉肯會坐在吧台邊,看著那個女人忙忙碌碌,他有時也想幫著她幹些什麼,但卻被她拒絕了。圖拉肯收起了凱特的照片,並沒有把它丟掉,而是深深的藏在抽屜的深處。
就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安娜早早的來到了店裏,她看著初升的陽光灑在店裏,小小的房間裏幹淨且安靜。她泡了杯濃濃的咖啡,坐在吧台邊,心滿意足地看著身邊的一切。昨晚,她和自己的圖拉肯一直看書到深夜,他們一直在討論愛德蒙知否應該複仇,他們討論了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得出結果。安娜以為他應該複仇,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讓他失去了他所擁有的一切。而圖拉肯以為,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包容別人的權利,那是上帝賦予人們的權利,可人們總是喜歡彼此爭鬥,彼此傷害。
正當她沉浸在昨晚的事情時,她看見有兩個德國人正朝著這裏走來,他們抽著雪茄,看上去醉醺醺的。他們歪歪倒倒的走進店裏,打斷了安娜的美好幻想,他回過頭看著那兩個男人,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從桌邊站了起來,禮貌的告訴他們,小店還沒有開張,請他們另尋他處。可把兩個男人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們坐在桌邊,色迷迷的看著那個女人。其中一個男人朝著安娜走來,抓住了她的手。
安娜恨恨地轉過身,掙脫了他的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那個男人頓時清醒了,他傻傻地那裏,似乎知道了自己剛剛招惹了一個不該招惹的人。另一個人立刻從桌前站了起來,從口袋裏拿出手槍,對準了安娜。他們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從口袋裏拿出了圖拉肯的照片,然後大鬧了那家酒吧,剛剛整潔的小店,立刻變成了一片狼藉。他們掀翻了所有的桌子,把櫃子上的酒全部砸到了地上,還把安娜推到在了地上。
看著眼前的一切,安娜坐在牆角默默的流淚,剛剛燃起的希望,在一瞬間突然消失了。當圖拉肯來到店裏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安娜的額頭剛剛撞在了櫃子上,臉上滿是鮮血,剛剛的眼淚也被鮮血染紅。他跑到了安娜的身邊,打算扶起地上的安娜,但安娜卻推開了他的手。圖拉肯從櫃台裏拿出了酒精,為她清理頭上的傷口,問安娜發生了什麼,可她卻反問圖拉肯發生了什麼,那些德國人為什麼會有他的照片。
拉著安娜,他們一起跑到了大街上,朝著家裏跑去,一到家,圖拉肯就開始立刻收拾行李,但這不但沒有讓安娜安心,反而讓她更加的擔心。她拉過圖拉肯的手,質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聽到那件事情,就丟下自己的一切。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男人那麼的緊張過,圖拉肯又一次想起了當年,歎了一口氣放下了手裏的東西。看到圖拉肯一臉的傷感,安娜走到他的麵前,拉住了他的手。
於是,他把當年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她,原本,那都是自己的秘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安娜坐在了沙發上完全驚呆了,她沒有想到,他深愛的男人竟然經曆了那些恐怖的事情,也沒有想到,他就是傳說中的黑玫瑰先生。在此之前,她隻從別人的口中聽過他的大名,別人都說他是個大英雄,為了自己的國家和朋友,幾乎失去了自己的一切。如果他不說,安娜根本就想不到。
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安娜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幫著圖拉肯收拾起行李,看來他們又要離開這裏了。那些德國人一定會再回到這裏,他們必須離開這裏,在那個午後,他們坐在餐桌前,吃完了冰箱裏所有的東西。這不禁讓圖拉肯想到了最後的晚餐,在此之後,他們萬分不舍地離開了這裏。他們站在這裏,安娜回過頭看了看那棟老房子,她安靜地佇立在那裏,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