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海之都(1 / 3)

1)望光之丘

首先是風吹來,再來是白光照入。不知道是誰掀起了牛車簾子的下擺。

“小的惶恐,在此稟告太子殿下——我們即將抵達‘望光之丘’。”

引導者的聲音有些顫抖。由於目光低垂避免直視這邊,聲音又不清不楚的,格外不好理解。

外麵,傳來布在空中揮打的“啪”的一聲。侍從們正在地麵鋪設踏腳布。

恰克慕在牛車那受限的空間中,微微動了動已經僵硬的身體之後,慢慢把腳踏到外麵去。如果是普通人,因為腳麻而跌跤的話一笑置之也就算了,不過要是新悠果王國的太子跌跤,人們可是會當成是不祥征兆而嚇得要命。

伸直身子站起來的瞬間,恰克慕不由得差點叫出聲。

一邊反射著強烈的陽光,深藍色一直延伸到遙遠的視野盡頭……蔚藍的大海在眼前展開。還有——

“那就是‘望光之都’嗎?”

恰克慕從心底發出帶著感歎的低語。

盡管一般都說桑科爾王國的京城是“宛如珊瑚的京城”或是“浮在海上的寶石”,不過實際親眼一看,這驚人的美麗,應該是用千言萬語都無法呈現的吧。

從這座山丘俯瞰,就可以深深了解到為什麼人們會說這座京城“宛如珊瑚”了。“望光之都”麵積廣闊得有如將大河螺可川的河口包夾起來一般。

王宮仿佛是在俯瞰街道,建在突出到海麵的海角上頭,不過那海角從上方看的話,就像珊瑚一樣有著錯綜複雜的枝節,在海麵上生長蔓延。

而且,形成那座海角的,到底是什麼種類的土壤呢?那是一種微帶著桃色的白土。在其上鱗次櫛比的房屋,顏色也是宛如貝類般的白色。

眼睛睜得特別大,桑可爾王的王宮,是個擁有模仿海螺建造的四座尖塔的巨大建築,由於牆壁與屋頂都鋪滿了著名的“桑可爾貝陶片”,所以反射出溫柔的光線,看起來就像是王宮本身在散發光輝似的。

深藍色的大海配上閃著白光的王宮與房屋,淡桃色的海角……果然是浮在海上的珊瑚之都。

感覺到背後有人站起。

“這景色真美呢,修格。”

背後的人影對著沒有回頭便低語道的恰克慕點點頭。

“真的很美。”

眯起雙眼,修格仰望天空。

“這裏也是對‘觀空者’來說,位置最高的山丘呀。海風吹來真舒服。”

恰克慕回過頭去,對著自己的顧問同時也是教導學問的老師,年輕的觀星博士修格露出微笑。

“我記得你是漁夫的兒子。看到大海,不會讓你想起故鄉嗎?”

修格也微笑以對。仿佛雕刻般的端正五官,一微笑起來,立刻變得溫柔起來。

“是呀。隻是……大海的顏色並不一樣。請您看看那裏。上麵有京城的海角,山腳下那一口氣彎曲的弓形部分一帶,往東西向延伸出去很長距離的沙灘是白色的。還有,沙灘附近的海麵,那又淺又清澈透明的綠色。我故鄉的海灘呀,沙子顏色更接近灰色,海水的顏色也充滿不幸。”

恰克慕眺望著修格指出來的廣大海岸線。的確,他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清澈透明的美麗綠色大海。

眯起雙眼,一麵享受照在臉上的強烈陽光,恰克慕一麵低聲說道:

“而且,這陽光如此強烈——跟我國的海洋與天空的藍色都大不相同。沒想到隻是到鄰國拜訪,就有這麼多的不同處。這個世界是多麼的廣闊呀。”

“您說得對。”

“要說廣闊,這桑可爾王國也是個幅員頗為遼闊的國家呢。距離越過這國家與我國國境的頂峰之後,到今天……應該是第十二天了吧。雖然以前我對桑可爾的印象,是個海運發達與海產豐富的國家,不過看來農地也很肥沃呢。”

修格的笑容越發具有深意。身為教學老師在恰克慕身邊侍奉已經有三年了。每當感受到這位十四歲太子的敏銳時,修格就會欣喜至極。

(我一定要讓太子成為皇帝。我一定……要保護恰克慕,不讓他遠離成為皇帝的道路。)

去年,皇帝的三妃生下了一個俊美如玉的的皇子。

恰克慕太子至今為止,都是以皇帝獨子的身份,保有這個太子的地位。然而,現在誕生出一位新皇子,恰克慕太子就變成了“不見了也有代替人選”的存在了。

皇帝是一位有部分性格不會受親情影響的冷酷之人。一旦恰克慕出現判斷為“這個孩子不是當皇帝的料”的行為,皇帝也有可能會決定廢嫡。

太子會遭到廢嫡,原因不是表麵上的病死就是意外死亡——也是遭人暗殺的意思。深知王室黑暗麵的修格,還有恰克慕,早就對這一點了然於心。

以前,恰克慕曾經有過精靈之卵寄宿在身上的奇妙體驗。當時得知恰克慕孕育著異世界的精靈,皇帝為了保護“神聖王室”的威信,立刻決定要暗殺自己的親生兒子恰克慕。

僅僅十一歲的恰克慕,之所以能在皇帝派出的暗殺者們的襲擊,還有追著寄宿在恰克慕身上的精靈卵的異界怪物底下死裏逃生,是因為得到了一位叫做帕爾莎的女保鏢的幫助。帕爾莎與她的青梅竹馬藥草師譚達,還有譚達的師傅咒術師特羅凱,救了恰克慕一命。

那個時候,在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再想要暗殺恰克慕的一方底下工作的修格,因為奇妙的原委,最後轉變成保護恰克慕的一方。

不論如何,盡管皇帝是父親,但如果沒有發生長子撒克慕突然病逝的悲劇,恰克慕應該自始至終都難逃遭到暗殺的命運吧。

痛失長子之後,皇帝終於首都決定要放繼承太子位置的恰克慕一條生路。

(皇帝……並不是無情。那是他在生活與距離所謂的親子之情非常遙遠的立場之上,一種心境的變遷。)

修格曾經上奏,說“身為神明後代的皇帝,必須將恰克慕視為包裹在絲綿中的純潔靈魂,保護其免於平民的汙漬影響”。將來要成為皇帝的人,打從誕生就在深宮受到完善保護,在幾乎沒有與人接觸的情況下,悄悄地被培育成長。那種情況下培育出來的心靈,與平民的心靈之間天差地遠,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然而,恰克慕太子因為命運的惡作劇,從王宮的深處落入了下界——人群的亂七八糟的生活之中。與相遇在那段時間內的人們之間的深刻感情所形成的牽絆,無疑徹底改變了恰克慕。聰明善良,但是內在隱藏著如火焰般的激昂性格的太子恰克慕,與仿佛是深山泉水的皇帝,當然不可能會合得來。

這次到桑可爾的旅行,也可窺見皇帝對恰克慕太子的感情有多淡。派給恰克慕的谘商對象,就隻有修格一個人。其他就是些護衛的衛士跟伺候的侍從而已。

雖然這趟旅行確實不像是交涉那麼嚴肅,隻是來參觀祝賀的典禮,但是連派個曾跟桑可爾有過豐富外交經驗的文官隨行都不肯,就把太子送到異國去。皇帝的這種冷酷態度,讓修格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天黑之前,應該能夠抵達桑可爾王國的京城吧——這個時候,考驗就開始了。

桑可爾王國,是個位在恰克慕的國家“新悠國王國”西南方,範圍包括遼闊海洋的王國。就像剛剛恰克慕說過的一樣,是個因為貿易與海產而特別繁榮的國家。

兩國從未交戰過。新悠果王國是由厭惡戰火而從南方大陸逃到新天地的皇帝所建立的,是一個厭惡戰爭的國家。而桑可爾王國則是位在不曉得何時會受到南方大陸諸帝國出兵攻打的海邊。站在桑可爾王國的立場而言,與其跟別國交戰削弱國力,還不如結交一個守住後方的同盟國來得有利多了。新悠果王國和桑可爾王國便一麵進行貿易活動,一麵建立穩定的關係。

這樣的桑可爾王國在新年到來的同時,送來了“新王登基大典”的邀請函。桑可爾的慣例是第一王子的次男一誕生,國王就要把王位讓給第一王子。自從去年年底收到桑可爾王子有了第二個兒子的通知開始,就能預測到新年將會舉行王權授予新王的儀式。

恰克慕的父親登上帝位舉行“即位之儀”的時候,桑可爾王親自攜帶鑲嵌著珊瑚與珍珠的驚人寶箱前來致賀。這次,既然新王要即位,以新悠果王國的立場,必須要回同等等級的禮數才行。

在新悠果王國,人們視皇帝為國家的靈魂,皇帝不可能離開國家。於是,就讓身為太子的恰克慕前往參加“新王登基大典”。

這件事情拍板定案的時候,恰克慕曾經偷偷高興得跳起來。因為他可以離開幾乎使人透不過氣的王宮,到異國去旅行,盡管隻是短短的一段時間。雖然必須進行繁雜的儀式,但是能有這樣喘口氣的機會,他當然十分歡迎。

“要是每隔半年左右,就有國家要新王登基的話就好了。”恰克慕開玩笑地這麼說,立刻遭到修格的責備。

“殿下,我想您應該知道,桑可爾王室靠著海運開疆辟土的背景。據說他們的本質就是商人,非常自私自利。桑可爾王之所以親自參加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也是為了要衡量陛下的為人。評估我國是值得當同盟好好寶貝的國家呢,還是一口氣攻打納為己有比較有利。

雖說桑可爾王室的本質是商人,不過另一方麵,他們征服並且統治了占據周圍大小島嶼的海盜,建立起廣大的王國,身上也流著武人勇猛的血液。殿下,請您不要忘記,您是背負著自己國家的榮譽來此參加典禮的。”

恰克慕不屑地“哼”了一聲。

“也就是說,你要我別當他們是白癡囉。”

修格輕輕瞪了故意用粗鄙話語說話的太子一眼。

“您說的對。”

“原來如此……這樣好難呀。要是能借用你的說話方式,我們新悠果王室,就會是個背景神聖的王室了。不能散發血腥味,必須要潔白無瑕又成熟穩重才行。這樣一來,恐嚇對手這種事情,就是讓人感受到美麗的刀鞘之中,還是有著鋒利刀刃存在吧。”

修格對著笑眯眯的恰克慕,皺起了眉頭。

距離這一段對話已進過了一個月以上。啟程的準備花了半個月,好不容易出發了,一路旅行也花了二十二天之久。這趟旅程,再過不久就要結束了。

“修格,你看你看!有好多帆船正在會合!”

蔚藍色的海麵上拖曳出航行路線的白色尾巴,幾十艘巨大的帆船以“望光之都”為目標,正在集結當中。多彩多姿的風帆迎著風,看起來就像是剪碎的色紙散落海上。

“裏麵幾乎是桑可爾王國各島的船隻吧,不過應該也有來自同盟國的船隻。”

海濤聲不絕於耳。海鳥發出尖銳的叫聲,交錯翱翔天際。

帶著鹹味的海風突然拂過恰克慕的臉頰。一瞬間,仿佛尖銳的東西刺上來,恰克慕著實感受到自己身處異國。

延伸直到視野盡頭的大海。桑可爾語稱為“亞魯塔希”海的這片蔚藍海洋的遠方,是遼闊的南方大陸。是塊遠比恰克慕誕生的北方大陸,更要廣大無邊的大陸。聽說在那裏,國力武力都很強大的諸國,正在持續進行血流成河的戰爭。

早在兩百五十年之前,恰克慕的祖先聖祖托爾特爾陛下,舍棄了戰火不歇的南方故國悠果王國,帶領悠果人,渡過了這片亞魯塔希海。

一想到現在自己正看著同樣一片海洋,就有種奇妙的感覺。

“……殿下,我們動身吧。”

聽到修格的聲音之後,恰克慕點點頭,緩緩轉過身背對那片藍到簡直教人眼睛發疼的大海。

2)祝賀的武術表演

“喂,這是比較舊的拳帶啦,上麵有血跡。這種東西怎麼能用在‘祝賀的武術表演’上!”

把皮製拳帶丟向侍從,塔路桑王子怒斥著。拳帶“啪”的一聲打到年輕隨從的肩膀後掉了下去,隨後慌張地到武器室尋找新拳帶,消失在塔魯桑王子的麵前。

另一個隨從把縫入金線的美麗胸甲,被掛到個子高到讓人想不到隻有十四歲,強壯的塔魯桑王子那曬得黝黑的胸膛上。一旁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女,環著胳膊抱胸看著這一幕。

“塔魯桑,拜托你深呼吸放鬆一下好嗎?你想用現在這樣像是餓壞的鯊魚一樣的表情,去參加‘祝賀的武術表演’嗎?”

聽到這帶著些微笑意的柔和聲音這麼說,塔魯桑瞪了姐姐一眼。

“我跟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家來的呆子不一樣。比起呆子,餓壞的鯊魚強得多了。”

薩爾娜苦笑。

“沒辦法呀。兄長並不是因為瞧不起你,才那樣說你的。”

“那麼,他是出於什麼居心才那樣說的?”

昨天傍晚,在宮殿迎接新悠果王國的恰克慕太子,奉為國寶領到別館去之後,兄長卡爾南王子說過的那些話,深深傷害了塔魯桑。

卡爾南回頭看著塔魯桑,感歎般地說道:

“完美的舉止,機敏的應對。一個跟你一樣是十四歲的孩子,能有那樣的表現,真是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那種典雅高尚真厲害。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深藏在貝殼深處的最上等珍珠一般。在我們這種以前當過海盜的王室裏,不太可能有人會有那樣的高雅氣質。以你來說的話,與其說是像珍珠,不如說是像粗魯的魚叉——個性坦率很有男子氣概是很好啦,不過身為王室成員,也有必要具備像那位太子一樣,隱藏自己在美麗貝克裏麵的高招才行。我的登基大典舉辦期間,我由衷希望你別讓他國來賓,認為你是個沒品的王子。”

想起兄長的話,塔魯桑不屑地哼了一聲。

“很抱歉我這麼沒品啦。反正我是在卡魯秀島長大的,跟在宮殿長大的兄長就是不一樣。

兄長也去那座島,我們桑可爾王室的故鄉生活看看就好了。這樣的話,就會知道我們爬到今天這位置的骨氣,是從哪裏來的了。

我們不是靠高雅氣質才獲得人民尊敬的。而是因為擁有比散布在這片亞魯塔希海上的大小島嶼的每一個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還要強悍,讓人民生活富足,有能力保護人民不受他國侵略的強大力量才受人崇拜——我比較想讓別人以為我是劃過天際的粗魯魚叉,而不是有氣質的高雅珍珠。”

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後,塔魯桑望著姐姐。

“難道,我錯了嗎?姐姐。”

薩爾娜走近弟弟,啪啪地輕拍弟弟那握得緊緊的拳頭。

“我喜歡粗魯的魚叉,你沒必要變成珍珠。規定要成為國王的長男,在宮殿成長,要成為統領軍隊的將軍的次男,則是在卡魯秀島當一個強壯的海上男兒,接受艱苦的訓練。這樣的桑可爾王室的理想,你現在正充分體現。不過……兄長他說的那些話,我也懂是什麼意思。”

薩爾娜仿佛是在尋找字句,頓了一下。

“……兄長想說的是,你呀,性格太過外放了。

王室成員除了‘力量’之外,還必須具備某種東西。就像是霧氣一樣籠罩著王室成員,正在隔離平民與我們。

謁見那位恰克慕太子的時候,我跟兄長都感受到了相同的事情。雖然在新悠果王國有這麼個傳說,據說如果平民看到王室成員的眼睛就會遭到天打雷劈,可是那位太子的雙眼深處,的確有某種超越權力的東西。就像是股霧氣,有某種東西籠罩著那位太子,深不見底。那是一種……超乎常理的堅強。對吧?”

塔魯桑緊皺眉頭,凝視著姐姐。

“因為不會隱藏自己的男人能信得過,所以人們才會喜歡你,會依靠你。不過呢,這樣一來人們也就對你沒有敬畏之情了。”

塔魯桑抖了抖肩膀。

“姐姐說的這些,我怎麼也搞不懂。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像是身處大霧之中。而且,我呀,並不想要自己在不懂那回事的情況下受人敬畏。我希望保持自己的原貌得到人們的敬畏。”

薩爾娜露出微笑。她最喜歡這個坦率的弟弟,盡管弟弟性格剛烈,而且不成熟。但總有一天,他會自然而然領悟到剛剛那番話的意義吧。

侍從跑了回來,將新的拳帶呈給塔魯桑。薩爾娜製止了塔魯桑打算綁拳帶的手。薩爾娜仿佛揮鞭一般,在空中甩了甩拳帶,然後才仔細地把帶子纏在弟弟的拳頭上。

“希望你的拳頭,能讓看到的人心生敬畏。”

看著這麼說完之後笑眯眯的姐姐,塔魯桑覺得猛烈燃燒到方才為止的怒火,似乎開始逐漸變弱了。

聰慧的姐姐薩爾娜。金黃色的肌膚,配上大而分明的褐色眼睛。盡管五官有點太過嚴厲的感覺,但靠著豐富多變的開朗表情,這種嚴肅也得到了緩和。想娶這個姐姐的人很多,可是要娶桑可爾王室的女人為妻,必須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

如果王室的男人是拉著王國前進的強力手臂,那麼王室的女人就是找出正確道路的聰明頭腦。人們都說原本處於散落亞魯塔希大小島嶼的女人,是把男人捕捉回來的漁獲販售出去的生意人,聰慧的妻子是難以取代的珍寶。

桑可爾王國,是一個擁有多達數百個大小島嶼的海之王國。

以前,這片海域沒有大王國,隻有為了保護自己的島嶼免於從其他島嶼前來侵略的海盜的威脅,與鄰近的島嶼組成同盟而已。男人一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就會組成戰士團保護島嶼,漁獲少的時候就變身成海盜,攻入其他的海域。

傳統有這麼個習慣:要是工人靠不住,他們就會去別的島嶼或是大陸諸國——他們輕蔑地稱之為拉休塔希“陸地”——捕捉奴隸帶回來。即使桑可爾王國建立之後,立法禁止捕捉奴隸,但是,現在依然有暗中到他國捕捉奴隸的生意在進行著。

隨著海盜這樣互相攻打,強大的戰士團逐漸控製了多數島嶼,形成了小型的王國。然而,雖說是國家,也不是像新悠果王國那樣,將皇帝視為神明的後代崇拜,統合在此一基礎上的國家,而是秉持著“如果能待在強悍的男人們底下,那麼危急時刻就能得到保護,還有能擴展貿易通路這個好處”這樣的想法,讓人心甘情願成為統治者的手下。

桑可爾王室的祖先,也是在如此的戰士團——站在其他島嶼的角度來看就是海盜——之中,靠著強悍的男人與聰慧的女人出類拔萃,迅速嶄露頭角,擊潰其他的戰士團,或是加以拉攏,然後建立了支配廣大海域的王國。

可是,在王國成立已經過了大概一百二十年的此刻,討海人的性情幾乎沒什麼改變。海域不同,語言也不同,也有人根本隻會說個幾句共通語言桑可爾語而已。

遭到桑可爾王國吞並的十二個小國的國王們,現在雖然隻不過是桑可爾王國的地方領主,但還是擁有跟以前一樣的“看島人”的稱呼,底下的戰士團依舊保有著身為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牽絆。而且,那十二名“看島人”,現在還得到許可,能向自己勢力範圍內的人民征稅,雇用底下的士兵。

不過相對的,桑可爾王室會向他們這些看島人課稅,並且從各島征兵,建立起強力王國軍的基礎。他們的子孫在京城土生土長,世世代代都擔任王國軍的士兵,再從那些元老士兵中,選出統帥王國軍的將軍。總括這些將軍的人,則是國王的弟弟擔任的大將軍。那些看島人也必須聽命於大將軍。

隨著桑可爾王國日益壯大,看島人也無須再擔心他國侵略或是海盜襲擊,可以放心做生意,跟其他國家的貿易通路也順利擴大。機靈多謀的看島人,變成了富裕的海洋商人,借著他們繳來符合利益的稅租給王室,桑可爾王室也再度累積財富,變得有錢起來。

即使如此,也還是有討厭桑可爾王室的統治的人。有的人離開故鄉之島,移居到王國之外的島嶼去。也有生在船上,在島嶼之間旅行,將來有一天會死在船上的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他們沒有繳稅,就算有三個兒子,也不會把其中一個送到王室當兵,另一個送到看島人那裏當兵。

桑可爾王室雖沒把這些人當臣民保護,但也沒有加以處罰。身處王室底下而獲得的利益,還有與王室成員的人際關係的牽絆等等,逐漸將桑可爾這一個王國整合為一體。

然後,還有連接看島人與王室的更重要的牽絆,誕生於王室女性的婚姻上。

看島人雖然永遠都受到桑可爾王室的監視,可是,他們一路走來沒有反抗意圖的原因,就是靠著他們的妻子,能夠獲得當個小小看島人死都不可能得到的龐大利益或是名譽等等。

看島人反而害怕得罪妻子。因為決定王國地方領主看島人的權限,掌握在流著王室血液的妻子手中。

倘若,妻子判斷丈夫不適合擔任看島人,隻要在人稱“女人集會”的桑可爾王室女性會議中提出且獲得讚成,就可以跟丈夫離婚,選一個能力更優秀的男人再婚,讓新丈夫成為看島人。

要替換看島人的時候,“女人集會”也會在王宮召開。會從身上留著桑可爾王室血液的眾多女性之中,挑選出對王室忠心耿耿的聰慧女性,再把挑選新看島人當丈夫的重責大任托付給她。

流著王室血液的女性,可說是王國的核心。所以,她們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徹底接受良好教育。國王的女兒當然如此,即使是看到人的女兒或表姐妹也一樣,都是一到四歲就送去王宮。一年隻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故鄉的島嶼和父母親一起生活的。一旦過了十二歲,她們就會巡回桑可爾王國之內的大小島嶼,慢慢學習每座島嶼各自的由來發展。

她們是其他國家那些成長於深閨,既無知識也無經驗的貴族女性所不能相提並論的。

現在的桑可爾國王有兩個王子與三位公主。長男卡爾南、長女卡莉娜與次女洛克薩娜已經結婚,還沒結婚的公主就隻有薩爾娜一個人。

塔魯桑一邊將漂亮腰帶解開,一邊說道:

“姐姐,我對兄長所言生氣的原因,該怎麼說才好呢,是因為那個恰克慕太子,正好是我不想當的那種王子。

我們從小時候開始,不久被教育說要靠自己的雙腳站立嗎?不能把王國視為保護自己的盾牌,要把自己當成是保護王國的盾牌才對。我為了獲得成為亡國之盾的能力,一路走來都努力鍛煉自己。要是我能處在王國的羽翼之下舒服度日,應該真的可以變成潔白的美麗珍珠吧。但是,這種人在危急的時候,有辦法成為國家的盾牌嗎?

據說那位太子,好像身份地位低下的人一定不能看到他的眼睛之類的,除了跟我們打招呼之外,一直都用塊薄布遮住自己的臉。那家夥,難道也總是透過布去看自己的人民嗎!”

一想到恰克慕太子那白淨的臉,一把心頭火又燒了起來。

“我根本就搞不懂那種會讓牛拉車的人腦袋裏麵裝的是什麼東西呀,姐姐。那是牛耶!用四匹馬一組的車輛,可以早很多到達呀。

跟教養出那種太子的國家當同盟,真的對我國有什麼好處嗎?”

就在挑明這麼說的時候,周圍突然鬧哄哄了起來。因為要參加武術表演的士兵們完成準備,為了迎接塔魯桑,已經進入休息室了。

塔魯桑一進到休息室,士兵們立刻微笑對他行禮。每個男人都全身曬得皮膚黝黑,身強體壯。他們是選自王國軍士兵的拳擊高手。

雖然隸屬的隊伍各不相同,但同為修煉拳擊的夥伴,他們跟塔魯桑都很熟。塔魯桑是這裏頭年紀最輕的,不過體格與拳擊本領和年長的士兵相較,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塔魯桑直屬的衛兵當然不用說,屬於其他隊伍的士兵們,也都對塔魯桑抱持敬意與共同意識。

其中一位最年長的士兵,看了看做好武術表演正是裝扮的塔魯桑後,感慨地說:

“殿下,您這身打扮真是好看。殿下,您真的……跟由南大人十分相像。”

沉默在士兵之間擴散開來。國王之弟,以大將軍的身份威名滿天下,集桑可爾王國士兵的尊敬和信賴於一身的由南,因急病去世還不到兩年。塔魯桑的衛兵都知道,沒有兒子的由南,把塔魯桑當親生兒子疼愛照顧,所以很多人都將由南生前的身影重疊到塔魯桑身上。

塔魯桑盡管聽了開心,但又不好意思,兩道濃眉緊皺起來。

“……謝謝誇獎。希望不隻是外表相像,我也能表演出跟叔父一樣的完美拳擊就好了。”

“殿下的武術,一定會嚇破各國嘉賓的膽子的!殿下有多行,我們自己人最清楚了。”

塔魯桑直屬的年輕衛兵這麼說,並露出微笑。

“每次練習的時候,殿下的拳頭打出來的淤血,可是嚴重到這種破胸甲都藏不住呢。”

仔細一看,確實在沒有胸甲的腹部一帶,有幾處已經發黑的淤血,塔魯桑不由得哈哈大笑。

“下手這麼重,不好意思啦。下次我會隻瞄準有胸甲的地方出拳。”

說完,塔魯桑拍了拍年輕衛兵的肩膀。

“好了,我們走吧。去讓異國的那些家夥,瞧瞧我們桑可爾的力量!”

士兵們大聲應和。塔魯桑一邁出腳步,他們就全體跟隨其後。一邊走著,塔魯桑緊緊纏上拳帶的兩個拳頭還一邊互打。

——那位太子,應該沒揍過人,也沒被人揍過吧。

這拳頭要是賞到那張白淨的臉龐上,不知道他會有什麼表情?即使滿臉鼻血,他還是可以保有優雅的態度嗎?塔魯桑的嘴唇,浮現了一閃而過的笑意。

坐在設置於王宮中庭的貴賓席,恰克慕感覺到汗水沿著背部滑落。明明時值冬季,這個國家卻如此炎熱。透過罩在頭上的薄布望著眼前延伸正片波光粼粼的水麵,恰克慕覺得有點頭昏眼花。

——跟我國的王宮,真是天差地遠呀。

想起有如重重沉澱著深山般寧靜的故鄉王宮,恰克慕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桑可爾王宮,實際上是開放式的。大大的門加上大大的窗戶,形成了不論身處何方都能感受到吹拂的風的構造。白色牆壁替蔚藍的海天清楚鑲邊,凝視太久的話似乎會雙眼發疼。而且,還有這股花香味!纏繞在麵對中庭的宮殿門柱上,仿佛在燃燒的成片紅花,將整座宮殿包覆在濃厚甜美的香味中。

現在恰克慕所在的廣大中庭的中央有個水池。不對,那該怎麼稱呼才對?說是水池,又顯得太大了。映照著天空,散發著美麗藍色光芒的水麵上,有多達十二艘的平底船。

“抱歉打擾到您了,恰克慕太子殿下。”

一個爽朗的女聲,讓恰克慕嚇了一跳趕緊抬頭。因為右邊的位子空著,本來以為是誰要來就座了,卻隻有個高瘦女人,,在三名侍女的服侍下,站在那個位子的後方。

她舉止優雅,單膝彎曲行了個桑可爾式的禮。曬得黝黑光滑的肌膚上的大眼睛,散發著生氣勃勃的光芒。褐色長發戴著模仿蔓藤與花朵做成的頭帶,寬鬆的薄布衣,係著一條鑲嵌了小珍珠的腰帶。肩膀則是顯露在外麵。

“我是薩爾娜。由衷感謝您從遙遠的新悠果王國來參加家兄的登基大典。接下來在儀式的過程中,將由不才敝人陪在您的身邊。”

恰克慕立刻起身,將薄布自臉上掀起。

“桑可而王室的薩爾娜公主,感謝您如此客氣過來招呼。承蒙公主您親自接待,我真的是過意不去。請您就座吧。”

薩爾娜笑眯眯地,在位子上坐下。一陣花香輕輕掠過恰克慕的臉頰。因為幾乎沒有跟同年齡層的女性在這麼近的距離交談過,恰克慕的內心感到萬分緊張,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

新王登基大典,有許多來自各國的賓客到訪。仿佛圍繞中庭池子而擺設的座位,也坐了各國的王室貴族,他們的身邊則坐著一眼就看得出是看島人的妻子們。恰克慕心想,桑可爾王室這種安排同年齡曾女性負責接待的周密思慮,實在是教人敬佩。

“不過,您的悠果語說得真好呢,我嚇了一大跳。”

“謝謝您的誇獎。這是王室成員從小時候開始就要學的‘友國’語言。”

恰克慕臉上浮現淺淺笑容。然後,以流利的桑可爾語說道:

“這樣呀。我也是從小開始就學習桑可爾語,向往美麗的南方國家。”

薩爾娜的眉毛迅速地揚了揚。

“哦,我都不知道呢。我還以為悠果王室成員不會講除了悠果語以外的語言。”

“皇帝陛下是隻說悠果語沒錯。因為,皇帝陛下是國家的靈魂。但是,還是太子的時候,學習各國語言是慣例。語言,是靈魂的聲音。要了解他國,就必須通曉該國語言。桑可爾語,是種美麗如歌的語言呢。”

薩爾娜的嘴角漾開了笑容。

“是呀。是種像歌一樣誇張,大聲說出口的語言呀。因為這是一種仿佛能渡過海洋,洪亮回蕩的語言。”

薩爾娜迅速用手指著眼前延伸整片的水麵。

“我們稱此為‘路諾·亞魯塔希’,意思是‘受圍繞的海’。即使是在王宮裏麵,也不能不保有海洋。對桑可爾人來說,海洋就是如同母親的存在。”

這麼說完之後,薩爾娜想起了某件事,忍不住笑出來。

“我的弟弟塔魯桑,小時候還跳到這裏麵去,抓魚兒來玩呢。”

薩爾娜說著調皮弟弟事情時的表情,讓恰克慕的心頭暖暖的。原來也有能夠這樣說著自己弟弟的王族,他不由得羨慕起來。因為在他成長的世界中,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隻不過是隨時都有可能威脅自己性命的存在罷了。

“也許你會想,王子怎麼會玩那種遊戲,可是我們桑可爾王室呀,本來就是非常血氣方剛的民族。接下來您即將看到的‘祝賀的武術表演’,也是將桑可爾王室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戰鬥取得群島的曆史儀式化之後,表現那種功勳的演出。”

這個時候,奇妙的笛聲蓋過他們交談的聲音而響了起來,雖然音階稍微不準。

“請您看那邊的‘海之門’。桑可爾的勇士們要進場了。”

皮膚曬成金黃色,身體強壯的男人們排成兩列進入中庭。所有人除了拳頭上纏著皮革帶子,腰係裝飾華麗的腰帶,以及披著胸甲之外,身上什麼東西都沒穿。

看到站在隊伍最前方,自豪地抬頭挺胸的少年後,恰克慕感到些許訝異。他記得,那少年確實是昨天傍晚,隨同即將登基的卡爾南王子一起向他打招呼的王子。

“那位站在最前麵的人,是不是塔魯桑王子?”

“是的。塔魯桑是我國屈指可數的拳擊高手。”

恰克慕的內心,再度湧現一種羨慕的感覺。盡管貴為王子,還是能夠進行武術表演祝賀兄長的登基。恰克慕打從心底羨慕這樣的自由。

笛子的音色變得格外高亢。

“桑可爾王塔弗姆爾,和卡爾南王子要入場了。”

薩爾娜低聲說完,隨即站了起來。恰克慕也跟著起身。

高大的桑可爾王,以及新王登基的主角卡爾南王子,牽著年幼長男的手,領著懷裏抱著剛誕生沒多久的次男的王妃,現身在王宮北側的“空之門”。

賓客們一同鼓掌,歡迎桑可爾王一家人。

“各位‘友國’的至高者,歡迎來參加敝國的王權轉移儀式。接下來在典禮進行的時候,請各位一同與敝國分享這份喜悅。”

桑可爾王的聲音洪亮得教人吃驚,朗朗在中庭裏擴散開來。掌聲也變得更大了。

“現在馬上讓我們來觀賞第一個祝賀儀式‘祝賀的武術表演’吧。擔任演出的,是敝國最強的拳擊高手們。雖然是有點粗魯的祝賀儀式,不過這是讚揚在桑可爾境內一路克服波濤洶湧的大海走來的英勇雄壯。請各位慢慢欣賞。”

十二名男子向來賓行禮後,兩個隊伍各自分散到“受圍繞的海”的兩側,麵對麵站著。

塔魯桑王子站在恰克慕麵前,深深一鞠躬。恰克慕也恭敬回禮。濃眉大眼的塔魯桑,迅速轉身背對恰克慕,再次麵向“受圍繞的海”。

笛音消失了,忽然,傳來“咚”的一聲響徹四方的鼓聲。

隨即,男人們的身體躍向空中——男人們的身體,在空中描繪出弧線,跳上停在“受圍繞的海”上的船。平底船著實往下沉了好一些後,才浮起來。男人們靠著絕妙的平衡感,腳步毫無移動,穩固站在搖晃的船上。

“咚——”的鼓聲響起。然後,男人們的身體再度躍過空中,與對麵的男人們在空中身體交錯,纏著皮革帶子的拳頭擊打身體的聲音在空中傳來。

配合著“咚、咚、咚——”逐漸加快的鼓聲,男人們朝著敵人的船跳過去,錯身而過的時候,用拳頭打擊敵人,同時防守敵人的拳頭,再降落到船上。

那讓人想象不到是人類既能的輕巧身體與平衡感,深深吸引住觀眾的目光。

恰克慕也看這場武術表演看到目不轉睛。

——看到正在戰鬥的人所展現出來的行動……

耳朵深處,冒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注意力不可以隻關注在一個點上,要看整體。就像河裏麵有石頭所以水流會轉彎一樣,人的動作,也會因為麵對的方向而自然顯現。隻要注意看整體,就可以在對方攻擊逼近之前看破。

(……帕爾莎。)

恰克慕拚命壓抑著,不讓湧上胸口的懷念之情表現在臉上。因為曾經保護過他的女保鏢的麵貌,在心中浮現了。

帕爾莎曾經教過恰克慕,在亢帕爾王國流傳的,一種叫做“齊基”的赤手武術。那種適合用於實戰的攻防一體武術,雖然都是些妨礙對方的小招式,但這三年之間,恰克慕隻要一個人獨處,就會偷偷反複練習那一整套招式。對恰克慕來說,與其說那麼做是武術練習,不如說是重溫與帕爾莎等人共度時光的回憶的手段。

隨著時光流逝,不知不覺中,那一套防身武術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甚至達到無須思考身體就能行動的程度。雖然心想總有一天要讓帕爾莎看看自己進步很多,不過,這應該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吧。

即使疲勞逐漸浮現,男人們的身體劇烈搖晃的次數增加了,可是塔魯桑王子的動作依然從容不迫。

水花濺得老高。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被打落到水中消失不見,一會兒後才浮出來,難為情地搖頭甩水。其中也有人流鼻血了。觀眾忍不住發出歎息。

一旦平衡感不再,接著就如雪崩一般,男人們的動作開始亂了起來。每當男人們身體交錯的時候,就會有一、兩個人掉進水裏,剩下的隻有包括塔魯桑王子在內的三個人而已。

“咚咚咚——”,鼓聲接連響起,那三位勇士,頭也不回地在船舷一蹬,就從空中朝著後方降落。看到躍過空中回到這邊岸上的塔魯桑王子背部的瞬間,恰克慕的身體因為吃驚而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