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深夜,我坐在一間陳舊的狹小酒吧喝酒,預定在二天後離開這個寒冷國度。
這裏實在太冷,旅館裏的暖氣隻會把人的皮膚烘得燥熱,五髒六腑仍是冰涼,冷到血液的流動都顯得緩慢粘滯。
不是意誌力可以解決的問題。種族使然,我的皮下脂肪天生沒有這個國家的國民來得那麼厚實。受不了這種鬼氣候,我抓緊時間完成了任務,趁早離開這裏。
點了一杯梅酒,一顆青翠的梅子沉在淡綠的酒液裏,晶瑩剔透。
看似清爽,其實這裏的酒全都很烈,我綴上一口,果然辛辣嗆人,咽下去,胃部緩緩燃起一團融暖。
我忽然想到過去灰連偷來的萬寶路香煙,也是這樣濃辣鮮明的味道。灰連身體清瘦,派發的衣服往往不夠他禦寒,初春深秋,皮膚一片冰冷。冷極了,他就躲著抽煙。
他說微熱的煙霧會把身體刺激得溫暖起來,抽慣了,非它不能消解寒意。
原來,男人怕冷的時候,不是去喝烈酒,就是去抽烈煙了。
我失笑,仰頭幹盡了杯裏的酒,融暖的昏昏醉意使我根本沒有注意到隱在暗處的一雙晶亮眼眸。
一隻塗滿鮮紅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按住我執杯的手腕,比梅子酒更加衝鼻的香水氣味撲麵而來,軟膩香甜。
女人在我身邊的位子坐下,用食指和拇指拈起杯底的梅子,放進嘴裏輕咬了半口。濃密睫毛下的眼眸似笑非笑,充滿誘惑的風情。這樣冰天凍地的天氣裏,二條細腿隻裹了層薄薄的絲襪,將美好的線條看似不經意的展露在我麵前。
老套的招數,但對男人,仍不失殺傷力。
“我喜歡瘦的東方男人。皮膚堅韌,體味好聞。”女人湊過紅唇,用英語向我邀請。“而且我總是看不準他們的年齡,他們看上去都是那樣的年輕。”她的手指點觸在我喉結的位置。“那樣性感。”她媚笑。“你大概還未成年。”
“你是說證件上的年齡,還是實際上的?”我也對她笑。二十三歲,早就不是生澀的少年。
男人,總有欲望,外麵的世界燈紅酒綠浮誇虛華,上層不會連我的生理需求都限製進去。
我握住女人在我胸前遊走的手。
一夜歡情而已。
直接在酒吧的樓上開了一間房。脫下外套,把女人推倒在床上。
“怎麼?不用脫衣服嗎?”
“不了。”我吻住女人的脖頸。“這樣就好。”
袖口裏有以備不測時用的毒藥,腳踝處藏了小型手槍。我不太精於格鬥肉搏,除去裝備,我也會不安。
女人赤裸的身體細白滑膩,技術老到,加上適量的酒精催化。我很快情迷意亂。
門鎖被子彈轟得稀爛,震天的聲響。
我第一反是應摸出暗藏的手槍,朝門板後麵連射了一梭子彈。我想,總有一顆會正中不速之客的軀幹。
女人來不及穿衣服,甚至來不及用床單裹住身體,赤裸裸地從床上跌落在地,張大了嘴卻怕得發不出聲音。
一陣沉寂。
門板終於受不了連翻的摧殘,轟然倒下。而我看到門板後空無一人。
我瞬時繃緊了神經。女人爬進床底,嗚咽顫抖。我在心裏盤算從哪扇窗戶逃脫比較好,西麵是商店街,北麵是湖泊。都還合適。
該死的……到底哪裏出了紕漏,竟能讓人追殺到這裏來。
絕對不可能是警察。那麼隻會是嫉妒的同行或者是死者家屬雇傭的複仇殺手。
我目光搜索到地板上遺落的子彈殼,頓時稍稍鬆了口氣。子彈隻有狙擊槍的一半大,輕巧的便攜式手槍。不像是趕盡殺絕的武器。
外麵走廊傳來男人的輕鬆笑聲,那聲音用中文說,明由別開槍!我在和你開玩笑呢。這麼說著,人影已經閃進房門。
同一瞬間,我的子彈也射出了槍管。
積年累月的強化訓練,我行動的敏銳度遠超過大腦的反應。
所幸子彈打偏了。
子彈擦過他的頭皮,嵌進牆壁裏。鮮血順著額角流淌下來,還好,隻是輕傷。
與來人四目交接片刻,我收起武器整理儀容,把快要嚇暈的女人從床底下撈出來。
“出手真狠!”男人笑著任由血液淋濕他的襯衫,踱進屋子拿出幾張鈔票放到女人手裏,笑得狂浪不羈。“大姐,抱歉了!”
女人手腳發軟,套上衣服立刻避鬼似的跑開。
房間裏隻剩下我們二個。
血液滴落在地板上,他隻顧對我微笑。眼神頑皮,我的麵孔身體,被他細細打量了個徹底。我毫不避諱他的目光,迎上去,也將他從頭到尾仔細琢磨了一遍。
九年時光,青澀的少年具備齊了成熟男人的體形,竟還比我高出了半個頭。身上皮膚全不複少年時的白皙,被陽光曬成了淺褐色,略顯粗糙。眉眼麵目倒是越發英俊了,五官深邃得像個混血兒。
他微微笑著向我走近,舉手投足間沉穩自得,氣度瀟灑。
果真時全然不同了。若是不期而遇,恐怕我也難從人群中一眼辨認出他。
我無言,按他坐到床上,撕開床單準備幫他包紮傷口。
不管過了多少年,處理這具身體所受的傷,我始終得心應手的熟悉。
子彈不巧擦破了血管,血液從傷口奔湧而出。也不知道這裏的床單是不是幹淨,捂住他的傷口,怎麼也止不住血。
他可以寫張便筏教服務員送上來,可以在暗處等著我。何必和我玩這種刺激把戲。若不是我及時偏過了準頭,他死得豈不冤枉可笑?
和灰連的久別重逢居然如此驚心動魄。
“真不知該對你說什麼。”我歎氣。
“那就什麼都別說。哎?我是不是比過去長進許多?”他嘻嘻哈哈笑容滿麵。“如果放在過去,我一定逃不開你的槍法。”
我冷哼。“如果不是早認出了你。現在的你也一樣逃不過我的槍法。”
“可我之前結結實實避過了你一串子彈!不賴吧?”他得意道。
是不賴,確實長了些本事。可我不會誇讚出口。
他坐在床邊上看著我,眼神裏有莫名其妙的興奮。“明,你是怎麼一下子就認出我的?”
我不想和他多廢話,擰開床頭櫃上的威士忌瓶蓋沒頭沒腦淋在他頭上消毒傷口,他疼得齜牙咧嘴。
“我叫明由。不是明優。你的中文發音總是欠缺。化成灰我都認得。”
“明,你在不高興?”
一見麵就給我這麼驚悚的見麵禮。我哪裏高興得起來。
“你是怎麼出來的?別撒謊說上麵批準的。”要是我想的沒錯。他的逃脫水平不但遠勝於兒時,就連追蹤水平也已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他躲開我眼睛說不說話,悻悻的幹笑。
“快回去吧。別給我添麻煩。今天這樣的事,僅此一次。”他能找到我,假以時日別人也能,我真該仔細研究一下有什麼疏忽漏洞。
披上大衣,回頭,恰好觸到他認真的難以推諉的目光。
“好吧我會回去。”他的口氣竟有幾分哀求。“但是,明,今晚讓我和你在一起。”
九年。有多少思念。
“……好吧。”我說。“就今晚。”
我帶灰連回到我住的旅館。
路上他失血頭暈,靠在我的肩膀坐在公車的最後一排閉目養神。什麼話都沒有,安靜得真像是睡著了。
在公車的白熾燈下,我驚覺他的雙手不再如當年細嫩光滑,手掌長了一層薄繭,多了幾道不深但很紮眼的疤痕。
我抬手觸摸他鬢角的頭發,又粗又硬,略略蜇手。
男子漢的頭發。我笑笑。
小時候的他瘦弱得很,被同齡的男孩子一推就倒,摔在地上毫無反抗的能力。但他從來不會哭泣求饒,一雙倔強的眼睛帶著凶狠,劃過施暴者的臉,狠狠地,像一把鋒利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