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自有記憶起,我記得的全是如何奪取人性命的伎倆。談不上喜歡或討厭,我從小接受的就是那樣單純絕對的教育,人格早已形成,對於罪惡感,比較麻木。現在勸我向善,未免為時已晚。

在我概念裏,一個人所從事的職業是件神聖的牢不可破的存在,是一切的意義和寄托。我出生,學習,不斷地殺人,最後死亡。人生的行程就是這樣簡單,像種子發芽,開花,結果,最後枯萎的始末。理所當然。沒有欣喜也沒有苦惱。

我的職業需要我。我也需要我的職業。

這個想法,至今為止未被動搖過。我因此活得心安理得。

今天我又殺了人,一個六十出頭的商界巨子。

教人訝異的是,五百米之外,頭頂微禿的目標竟就感受到了殺氣。

就那麼一瞬間,他一把摟過身側的嬌妻稚子,將他們推倒在矮牆之下,用身體緊緊壓護住他們,仿佛一把巨大的雨傘那樣。而他自己,半個腦袋全露在透明的玻璃窗後麵。

目標心膽俱裂,來不及閃躲,我拿準時機開了槍,沒有一絲的遲疑。本來,旁人就不在我的意圖之內,躲或不躲,隻要能讓我看得到目標就行。

扣下扳機的一刹,耳邊似乎聽到了一聲女人的淒厲哭叫。

我甩甩頭,那不可能。相距足有五百米,隔開破了幾個小洞的玻璃窗,多少分貝的嗓音都傳不過來。

我不急不緩地把槍支收拾好。

商人是容易解決的目標。憑他怎麼富有四海,總不能像政客那樣即刻封鎖街道查捕凶手。我有的是時間悠悠離去。

下樓時,在樓梯上遇見一位折了皮鞋跟的女士扶著牆壁尷尬,我吐出嘴巴裏嚼了半天的口香糖,幫她粘連好鞋跟。

寶貝兒,待會走路小心些,口香糖可不牢啊!我朝女人笑得狂放。女人刷紅了臉頰不知所措。

今天,我扮的是穿著花色襯衫的浪蕩公子。

第二天,看到新聞報紙的時候,我正在趕往下個工作地點的飛機上。

現在的新聞報道,描寫得繪聲繪色賽過小說,使人如臨其境。

上麵說,我上個目標死亡後,足有四小時,沒有任何人能有任何辦法扳開他護緊了妻兒的雙臂。他的血液腦漿流濺了滿地,妻子早在他失溫僵硬的懷抱裏昏厥了過去。小女兒卻一直睜著眼睛清醒地看著她父親的死亡,看著警務人員是如何拗斷了父親的雙臂,把她和母親從屍首懷裏帶走的。

女孩兒在離開父親屍體的那刻,拿手指指著自己的頭顱,那個父親被射穿了的位置,驚聲尖叫。

或許是瘋了吧。

可憐,才那麼小的年紀。

我真切地惋歎了一陣。

愛情親情友情,感情的本身就是人類的弱點。為著它,犧牲了金錢,犧牲了真心,犧牲了青春,乃至犧牲了生命。

這麼說,並不就代表我冷心寡義,喪失了七情六欲。我隻不過有著強烈的職業心作人生的指引,對於其他比較淡泊,而人類該有的喜怒哀樂,卻是一樣都不少的。

十歲那年,為了心愛的芙蓉鳥的病故,我足足二天吃不下飯去。

朔古至今,有爭鬥和仇恨的地方就有殺手這項職業。惡毒的人們不方便讓自己的雙手直接染上鮮血,於是雇傭或懸賞,於是殺手便應需而生,替人消愁。

太多的道德倫理我背負不起。我隻知道忠於事業安分守己,世間萬物周轉不息,自有其定數。

順應,比抗拒更符合自然之道。

可這樣意味深刻的心得,卻如何都傳不進另一個人的思想裏去。

我折好報紙,打開坐位旁的小燈,開始往白紙上寫字。二個小時以後,我向乘務員小姐要一張飛機上的明信片。空姐拿來一遝讓我挑,我選了張夕陽天空白色飛鳥的圖案。

白鳥乘著空氣/海水浸濕了陽光/這個國度的沙礫閃耀著琉璃的光芒/下一站/希望是一個幹燥涼爽的地方/女人的皮膚/不再整天分泌濕漉漉的汗水/

我在反麵寫下這樣幾行不著邊際的句子,寫完了看一遍,自己都不怎麼明白,自嘲地笑了一下,在右下角用中文簽上名字。

明由TO灰連。

紅色鉛筆的筆頭在寫到“連”的走字底時啪地崩斷了。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心底躁惱起來。

最後那筆斷痕,徹底敗壞了我之前雋麗的美感。

我是個崇尚完美的人。

我轉頭望向機窗外。天空蔚藍純淨,陽光下金黃色的綿軟雲彩,連綿成海,耀眼一片。

我看著高空風景,右手指尖在暗處捏著明信片的角落,拇指不停地揉撫著那枚戛然而止的文字。

——連。灰連。

難以否認,我是有那麼點想念他。

那個叫做灰連的男人。

在殺手而言,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兩件。一是拖家帶口,全家老少都是至親的人,於是,便有了一群的線索累贅和弱點,工作時難以定心搏命。退一步說,是將會有上一群的孤寡遺孀。

二是至愛的人,正是自己的目標。這個情節似乎隻會出現在電影小說以及漫畫裏。那麼,排除不談。也退一步說,至愛的人,是牽製了你的人,是需要你用生命來保護的人。

幸運的,我很早就明白了這兩點。

所以當我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情感日漸豐富的時候,我選擇了灰連作為寄托。

灰連小我三歲,亞洲人,籍裔姓氏不詳,以他的五官推斷,可能具有日本血統。聽說他不滿周歲就被虜到組織,那時他還是個華麗的嬰孩,穿了一身真絲裁成的小衣裳,手腳戴了四隻純金的長命鈴,雪雕玉砌,顯然出身不凡。

我三歲灰連一歲到我十六歲灰連十四歲,我們在一起生活和學習。

要怎麼形容我們的關係呢。大約就是無血緣的兄弟。

灰連生來弱力了些,用不慣任何武器。但是他非常聰慧機敏,也非常普通,我指的是他的心性普通。雖說是和我接受了同樣的教育,卻始終沒有生為殺手的自覺。隻要一有機會,他就溜出去胡亂交友,明目張膽地參加社會活動,吊兒郎當昏頭昏腦,從小到大,不知受過多少處罰,挨了多少打,卻總也不予改悔。

灰連第一次被罰,是八歲那一年。

學習野外生存時,他從山上的樹林逃到附近一所小學的操場,和陌生的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晚上再見到他,背脊已是皮開肉綻,躺在床上發著高燒,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