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在酒肆裏遇到了都中的舊交冷子興,這兩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他們的友誼是怎樣的友誼呢?雨村讚賞冷子興是一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冷子興的作為乃是開了一個古董行的貿易,大本領當然是因為生意的原故常會與都中的權貴有所交接。再看這子興又喜雨村斯文之名。雨村斯文的名聲確已遠揚,這名聲正可被他人敬羨,用來沽名釣譽。這姓賈之人與姓冷之人的投機之處乃在於皆為追名逐利而來,他們的相交乃源於可互相利用互相捧場的實用主義,利與名才是他們友誼的真正紐帶。我們再看此二人相見之後的言談: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複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21]

雖然身處山村野趣之處,但心中的熱鬧與繁華卻無法與這清淡和諧。雨村開頭便直從京中的新聞問起,可見心中未曾片時離開過那繁華的所在。再看子興也偏是從貴同宗說起,世路中人不但會投其所好,更會附會穿鑿,因同姓竟可同宗,真是令人一笑。脂硯齋在子興之語後批道:“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22]這小人的才幹確實令人瞠目。我們再看雨村對這附會而來的同宗又是如何做解?雨村款款而談,卻從東漢論起,終究考證出來確係同宗!脂硯齋也評道:“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23]從前文我們已知雨村“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隻剩得他一身一口”,雨村是因無族中可靠,才去京中考取功名。此時因羨慕榮國府的繁華,雨村竟考證出同宗來,此話何止是欺人,簡直是無恥。而此二人的友誼卻是在這一拍一和中相契合的。

再下來冷子興演說了榮國府的人口興衰,當談及賈寶玉銜玉而生的奇異與行為的偏僻怪誕之時,賈雨村對天地生人有一番精彩的評論,實在讓人叫好稱奇。大概世間所有的才幹特長都不及擁有識人的眼力吧,我們且來看雨村的這一篇精辟的宏論: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

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複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製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