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工之奇器,敗先王之度,商之奇貨,亂國家之禁。中外因之侈僭,上下得以驕華,宜乎大變澆漓,申嚴製度,使珠玉寡用,穀帛為寶,此又去僭豐財之本也。今盛明之代,何事而不可行乎?囊者國家禁泥金之飾,久未能絕,一旦使命婦不服,工人不作,於今天下無敢衣者。使其餘奢僭,皆如泥金之法,亦何患不禁乎?
又播藝之家,古皆督貴,今國家有勸農之名,無勸農之實,每於春首,則移文於郡,郡移文於縣,縣移文於鄉。鄉矯報於縣,縣矯報於郡,郡矯報於使,利害不察,上下相蒙,豈朝廷之意乎?
若縣令郡長,一變其人,乃可詔書丁寧,複遊散之流,禁工商之侈,去士卒之冗,勸稼穡之勤,以《周禮》司徒之法,約而行之,使播者藝者,以時以度,勤者惰者,有勸有戒,然後致天下富之壽之,彼不我富不我壽者,豈難革之哉?此則厚民力,固邦本之道也。觀夫《國風》之《七月》,小雅之《甫田》,皆以農夫之慶,為王化之基,豈聖人不思而述之乎?故周、漢、李唐,雖有禍亂,而能中興者,人未厭德,作亂者不能革天下之心,是邦本之固也。六朝五代之亂,鮮克中興者,人厭其德,吊民者有以革天下之心,是邦本之不固也。然則厚民力,固邦本,非舉縣令,擇郡長,則莫之行焉。
或謂舉擇令長,久則乏人,亦何道以嗣之。某謂用而不擇,賢熟進焉;擇而不教,賢孰繼焉。宜乎慎選舉之方,則政無虛授焉;孰教育之道,則代不乏人。今士林之間,患不稽古,委先王之典,宗叔世之文,詞多纖穢,士維偷淺,言不及道,心無存誠。及於入官,鮮於致化,有出類者,豈易得哉?中人之流,浮沉必矣,至於明經之士,全暗指歸,講議未嚐聞,威儀未嚐學,官於民上,貽笑不暇,責其能政,百有一焉。《詩》謂長養人材,亦何道也?古者庠序列於郡國,王風雲邁,師道不振,斯文銷散,由聖朝之弗救乎!當太平之朝,不能教育,俟何時而教育哉?乃於選用際,患其才難,亦由不務耕而求獲矣。
今春詔下禮闈,凡修詞之人,許存策論,明經之士。特與旌別,天下之望,翕然稱是。其間所存策論,不聞其誰,激勸未明,人將安信?倘使呈試之日,先策論以觀其大要,次詩賦以觀其全才。以大要定其留,以全才升其等級。有講貫者,別加考試,人必強學,副其精舉。複當深思治本,漸隆古道。先於都督之郡複其學校之製,約《周官》之法,興闕裏之俗。辟文學掾,以專其事。敦之以詩書禮樂,辯之以文行忠信,必為良器,蔚為邦材,況州縣之用乎?夫庠序之興,由三代之盛王也,豈小道哉?孟子謂“得天下之英材而教育之,一樂也”。豈偶言哉?行可數年,士風丕變,斯擇材之本,致理之基也,又李唐之盛,常設製科,所得大才,將相非一。使天下奇士,學經綸之盛業,為邦國之器,亦策之上也。先朝偶屬多務。暫停此科。今可每因貢舉之時,申其墜典,必有國士,繼於唐人,豈非國家之盛選歟?勿謂未必得人,遂廢其道,此皆慎選舉、敦教育之道,亦何患乏人哉!
又土木之興,久為大蠹。或謂土木之興,出自內帑,無傷財害民之弊,故為之而弗戒也。某謂內帑之物,出自生靈,太祖皇帝以來,深思遠慮,聚之積之,為軍國急難之備,非謅神佞佛之資也。國家祈天永命之道,豈在茲乎?如“洞真”、“壽寧”之宮,以延燎之災,一夕逮盡,豈非天意警在帝心,示土木之崇,非神靈之所據也,安可取民人膏血之利,輟軍國急難之備,奉有為之惑,冀無狀之福,豈不誤哉?一旦有倉卒之憂,須給賞之資,暴加率賞,其可及乎?此耗國之大也,可不戒哉!倘謂內藏豐盈,用不可竭,則日者黃河之役,使數十州之人,極力負資,奔走道路,豈惜府庫之餘而不用之耶?故土木之妖,宜其悉罷,豈相府之不言乎?兩宮之不聽乎?
又文武百官之祿,取兵荒五代之製,或職輕祿重,或職重祿輕,重輕之間,奔競者至,大亨之世,猶患不均,豈聖朝之意乎?所宜損之益之,以建其極。又今三司之官,差除頗異,祿賜弗輕,何知弊而不言,多養望以自進。天下金穀,決予以群胥,掊克無厭,取怨四海,使先帝寬財之命,弗逮於民,和氣屢傷,豐年寡遇,曾不謂之過乎?蓋由三司之官,不製考限,不責課最,朝受此職,夕求他官,直雲假塗,相與匿禍。天下受弊,職此之由,豈聖朝之意乎?宜其別製考課,重議賞罰,激朝端之俊傑,救天下之疲瘵,其庶幾乎?
又古之勳臣,賞延於世。今則每舉大慶,必行此典,自兩省以上,奏薦子弟,必為京官,比於庶僚,亦既憂矣。而特每歲聖節,各序子孫,謂之賞延,黷亂已甚,先王名-器,私假於人,曾不謂之過乎?非君危臣僭之朝,何其姑息若是耶?遂使萌序之人,塞於仕路。曾未稽古,使之司民,國家患之,屢有厘革,然但革其下而不革其上,節於彼而不節於此,天下豈以為然哉?我相府豈惜一孺之恩,不為百辟之表乎?
又遠惡之官,多在寒族,權貴之子,鮮離上國周旋百司之務,懵昧四方之事,況百司者,朝廷之綱紀,風教之戶牖。鹹在童孺,曾無激揚,使寺省之規,剝床至足,公卿之嗣,懷安敗名。未賞試難,何以致遠?非獨招縉紳之議,實亦玷鈞衡之公。
倘國家行此數事,若今刑政之用心,則無不成焉。前代離亂,鯨吞虎噬,無卜世卜年之意,故斯道久缺,反為不急之務。既在承平之朝,當為長久之道,豈如西晉之禍,而有何公之歎者乎?願朝廷念祖宗之艱難,相府建風化之基本,一之日圖之,二之日行之,不以聽芻蕘為嫌而罷之,則天下幸甚!幸甚!
倘相府疑某之言,謂欲矯聖賢之知,為身名之計,豈不能終喪之後,為歌為頌,潤色盛德,以順美於時,亦何必進逆耳之說,求終身之棄,而自置於貧賤之地乎?蓋所謂不敢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憂,是不為身名之計明矣。觀前代國家,當其安也,士人上言,論興亡之道,非聖主賢相,則百不一采。及其往也,則後之史臣,收於簡策,為來代之鑒。今日之言,願相府采其一二,為國家天下之益,不願後之史臣,收於簡策為來代之鑒。
狂斐之人,誅赦惟命,以廟堂深嚴,恐不得上,乃敢於相門下,名致此書,庶有一達於聰明,幹犯台嚴下情無任惶恐激切之至。不次,某死罪惶恐再拜。”
趙禎攬信完畢,長長歎了口氣,道:“這信……是寫給呂夷簡的,為何送到我這裏?”
閻士良顫聲答道:“小人不知……小人隻知道王大人還在宮門口站著,令小人再轉交給陛下一封信,陛下……”閻士良從懷中又掏出一封信來,顫抖著雙手遞向趙禎。
趙禎接過信,臉上很是平靜,麵無表情。
信紙上墨跡淋漓縱橫,頗有沙場征伐之氣。
點點恩怨隨風散,多事之秋,願與聖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那些縱橫的墨跡竄進趙禎的眼睛裏,又竄進趙禎的心底,落成隻有趙禎才知道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