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竊觀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補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則以為當世所不能行。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於天下之士,亦不過如此。至於大倫大-法,禮義之際,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蓋不及也。一有及此,則群聚而笑之,以為迂闊。今朝廷悉心於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於刀筆之間,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觀矣。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貞觀之初,人人異論,如封德彝之徒,皆以為非雜用秦、漢之政,不足以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鄭公一人爾。其所施設,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故能以數年之間,而天下幾致刑措,中國安寧,夷蠻順服,自三王以來,未有如此盛時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猶今之世也,魏鄭公之言,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然其效如此。賈誼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然則唐太宗事亦足以觀矣。
臣幸以職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駑下無以稱職,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誠以臣蒙陛下任使,而當歸報。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而無以稱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盡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釋此一言,而毛舉利害之一二,以汙陛下之聰明,而終無補於世,則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義也。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
趙禎看完了他早已不知道在外麵聽了多少遍的文章,慢慢閉上眼,手指輕輕扣著桌案,若是王安仁在此見到,必然會大為驚異,因為趙禎此時的神情,竟然像極了元昊!
趙禎閉著眼,輕輕問道:“外麵的士子怎麼說?”
一雙纖纖素手按在了趙禎肩膀之上,輕柔的聲音慢慢傳來,“本來士林有很多非議,隻是那個叫吳昊的人搬出孔門四科,說聖人之道,本就有文行忠信,言語政事之學,說今日之士子,難道真的不學無術,怕了不成?吳昊誇下海口,說他一區區行伍中人,足以抵擋中原江南一眾才子,若有絲毫文行忠信之錯誤,則必然力勸聖上不聽新回汴京的無品翰林王安仁王大人的奏章。”
“那……如今情形如何?”
“吳昊至今……未逢敵手。”
趙禎敲打桌案的手指驟然一停,片刻後又道:“那難道百官也都無言了麼?”
“有……隻是被張元的一篇文章壓的鴉雀無聲。”那女子輕輕歎著,似詠似歎道:“法何以必變?凡在天地之間者,莫不變。晝夜變而成日,寒暑變而成歲;大地肇起,流質炎炎,熱熔冰遷,累變而成乾坤,海草螺蛤,大木大鳥,飛魚飛鼉,袋獸脊獸,彼生此滅,更代迭變而成世界;紫血紅血,流注體內,呼炭吸養,刻刻相續,一日千變而成生人。藉曰不變,則天地人類並時而息矣。故夫變者,古今之公理也……張元其後洋洋灑灑近萬言,文采風流,更見思維縝密,一眾言官束手無策。”
“哼!”趙禎驀地一聲冷哼,睜開雙眼,精光四射,“當年這些言官可是什麼都挑的出來,如今一篇文章,真的能讓他們啞口無言?!”
那女子按摩著趙禎肩頭的手忽的一頓,繼而又道:“其實……更關鍵的是因為王安仁看完了張元的文章,又在後麵加了一句話。”
“什麼話?”
“十萬血軀,敢為變法流血。自古變法莫有不流血者,隻願從我起從我終,謹奉告。”
趙禎遽然從禦座上站起,幾乎將他背後的女子撞了一個跟頭,隻是那女子卻也隻是跌跌撞撞站穩,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歎著氣。
“天下莫有不變者……好啊,那不如這天下便也變作了他王家的吧!”趙禎正激動間,忽然又聽到門被輕輕扣動。
“進!”趙禎一聲斷喝,那門似乎被受驚嚇的人手掌一顫,悠悠的開了。
閻士良瑟瑟縮縮的進來禦書房來,顫聲道:“聖上,這是……王大人的奏章。”
趙禎本來冷眼笑著,隻是那一聲斷喝之後,似乎一切的情緒竟又消失不見了,竟然還帶著笑容輕輕接過了王安仁的奏章!
“某竊謂相府報國致君之功。正在乎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備戎狄、杜奸雄、明國聽也。固邦本者,在乎舉縣令、擇郡守,以救生民之弊也;厚民力者,在乎複遊散、去冗僭以阜時財也;重名-器者,在乎慎選舉、敦教育,使代不乏才也;備戎狄者,在乎育將材、實邊郡,使夷不亂華也;杜奸雄者,在乎朝廷無過,生靈無怨,以絕亂之階也;明國聽者,在乎保直臣、斥佞人,以致君於有道也。
夫舉縣令,擇郡長以救生民之弊,何哉?某觀今之縣令,循例而授,多非清識之士,衰老者為子孫之計,則誌在苞苴,動皆循已;少壯者恥州縣之職,則政多苟且,舉必近名。故一邑之間,薄書不精,吏胥不畏,徭役不均,刑罰不中,民利不作,民害不去,鰥寡不恤,遊惰不禁,播藝不增,孝悌不勸。以一邑觀之,則四方縣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而望王道之興,不亦難乎?某恐來代之書論得失者,謂相府有不救其弊之過矣,如之,何使斯人之徒,為民父母,以困窮其天下?
某前所謂官有定製,不欲動搖,懼其招怨謗而速僥幸者,兩宮聖人臨軒命使,激揚善惡,澄清天下,何怨謗之有乎?自茲以降,非舉不授,舉官之責,厥典非輕,何僥幸之有乎?如所舉之人,果成異政,則宜旌尚舉主,以勸來者。聖朝未行此典。蓋亦缺矣。
縣令郡長既得其材,然後複遊散,去冗僭,以阜時之財者,何哉?某觀天下穀布,厥價翔起,議者謂生靈即庶,使之然矣。某謂生者即庶,則作者複眾,豈即庶之為累哉?蓋古者四民,秦漢以下,兵及緇黃,共六民矣,今又六民之中,浮其業者不可勝紀,此天下之大蠹?也。士有不稽古而祿,農有不竭力而饑,工多奇器以敗度,商多奇貨以亂禁,兵多冗而不急,緇黃蕩而不製,此六民之浮不可勝紀,而皆衣食於農者也。如之,何物不貴乎?如之,何農不困乎?某謂穀帛之貴,由其播藝不增,而資取者眾矣;金銀之貴,由其製度不嚴,而器用者眾也。或謂資四夷之取而使之然,則山川之所出,與恩信之所給,自可較之,非某所敢知也。今更張之製,繁細非一,某敢略而陳之:夫釋道之書,以真常為性,以清淨為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智者尚難於言,而況於民乎?君子弗論者,非今理天下之道也。其徒繁穢,不可不約。今後天下童行,可於本貫陳牒,必詰其鄉黨,苟有罪戾,或父母在鮮人供養者,勿從其請,如已受度,而父母在別無子孫,勿許方遊,則-民之父母鮮轉死溝於壑矣。斯亦養煢獨助孝悌之風也。其京師道觀,多招四方之人,宜給本貫憑由,乃許收錄,斯亦辨奸細、複遊散之要也。天下寺觀,每建殿塔,蠹民之費,動逾數萬,止可完舊,勿許創新,斯亦與民阜財之端也。
又古者兵在於民,且耕且戰。秦漢之下,官庫為常,貴武勇之精,備征伐之急也。今諸軍老弱之兵,詎堪征伐,旋降等級,尚費資儲,然國家至仁,誌在存活,若詔諸軍年五十以上,有資產願還鄉裏走者,一可聽之,稍省軍儲,複從人欲。無所歸者,自依舊典,此去冗之一也。又諸道巡檢所統之卒,皆本城役徒,殊非武士,使之禁暴,十不當一,而諸州常患兵少,日旋招致,穀帛之計,其耗萬億。以某觀之,自京四向,千裏之間,或多寇盜,蓋刨置巡檢,路分頗多,而卒伍至贏,捕掩無效,非要害者,悉宜罷之。所存之處,資以禁軍,訓綀即精,冠盜如取。況千裏之內抽發非難,又使少曆星霜,不至驕惰。彼無用之卒,可減萬數。庶使諸郡,節於招致,此去冗之次也。又京畿三輔,五百裏內,民田多隙,農功未廣,既已開溝洫,複須舉擇令長,使詢父老,研求利病,數年之間,力致富庶。不破什一之稅,繼以百萬之糴,則江淮饋運,庶幾減半,挽舟之卒,從而省焉,此去冗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