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遇見孟南飛,隻能用奇跡一詞形容。
我猶記得紫宸殿那一場大火,火舌仿佛紅蓮一般,開滿了大殿內外。而在大殿之前的孟南飛,末路梟雄,卻竟敢如此無畏,仿佛我倆的位子,是調換過來的。傾塌的大殿屋頂倏忽塌了下來,將他的身形迅速吞沒,一代梟雄,就此殞命。
史書上確實是這麼寫的,可是當時的人隻看到孟南飛被屋頂壓住,卻沒找到他的屍體。其實,找不到屍體確實是一句廢話,那麼大的火,早就把人化成灰了吧。我們這些俗人,又不是得道高僧,豈會有什麼舍利子留下。
之後似乎朝中局勢所趨,我不得不當上太傅,挽回略為飄搖的江山。
每日都是忙不完的公務,還要騰出空來教導新登上帝位的舜華,還要對付各種流言,真是不勝其煩,卻隻能不厭其煩。幸而,投靠昭王意欲謀反的都已被我處斬,剩下的那些,不是忠心的,就是膽小的,管起來甚是簡單……
可即便是簡單,也讓我早早長了華發,就在額前,即便束了發,也十分明顯。奉承我的人為我寫了篇白頭賦,怎麼讀怎麼像寫給女子的,我一氣之下,把那文章給撕了個粉碎。
便是再選一次,我也是要逃開朝廷,去做閑雲野鶴的,即便隻有我一個人,而且,我現在並不是一個人。夏桑還在等我,也不知道,他長高了沒有。舜華倒是大得我已經抱不動了,也十分像他的父親,終日一副俯瞰天下的姿態。
當了十幾年的官,終於要走,卻有些留戀。
回到我開的客棧,卻發現那裏一點也沒有變,隻是賬房的胡子一大把,抓也抓不過來了,兒女也有一群了,夏桑也混成大俠了,跟齊淩霄越來越像,我呢,卻是孑然一身。
聽說我回來,夏大俠千裏迢迢趕回來,我見了他,卻不敢認了。他一身灰黃色的葛衣,腰間配了一把鐵劍,頭發束起,卻落了幾綹頭發在額前。
“桑兒幾年不見,愈發英氣逼人了啊。”
我在確定他的身份之後,款款笑道。誰料那娃兒撲了過來,在我懷裏痛哭起來,我縱橫官場十幾年,卻沒見過這個陣仗,一時之間被嚇到,隻能摸摸他的腦袋瓜兒,對他說:“都那麼大的人了,哭什麼,丟我蕭亦風的老臉。”
“師父才不老呢。”夏桑止了哭聲,對我說。
這孩子,怎麼就不懂抓重點呢。
……
似乎一開始想要說的人是孟南飛吧,也該好好交代一番了。
回憶往昔的時候,我會偷溜出相州的府邸,來到客棧長住,摸索著當年的曲譜,彈奏那一曲《沉浮》,不過一直沒有彈完整過,曲譜在南宮霖的棺槨裏頭,我總不好意思為了個曲譜,去打擾死者。
唱詞我倒記得清楚,因為一字一句,都是我斟酌著寫出的。
直到那一日,有人在對門酒樓,和出了《沉浮》。
世上知曉此曲的人不過四人,南宮霖已死,還剩下的兩個人,我的直覺卻告訴我,在那一扇窗後麵的,是孟南飛。
果真,我猜對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想來,我是因沉浮覓得這麼個知音吧,算是我幸。
見了他,卻還是吃了一驚。孟南飛披頭散發,身著緇衣,滿臉胡渣,卻有一雙清靈的眼睛,真是……脫去了那一層想要爭奪天下的氣焰,這雙眼睛竟是這麼好看。
可是,孟南飛不是葬身火海了麼,怎麼又會在這個小鎮子出現呢?
有一日借了酒膽,問了他這個問題。借酒膽問些不該問的事,還是從舜華那裏學得的,真是十分慚愧。
孟南飛現在習慣大碗喝酒,他在幹了我客棧裏第五壇酒的時候,終於對我吐露了真言。
他說,屋頂塌下的時候,他被困在裏麵,在以為自己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煙嗆死的時候,他看見了地上砸出來的一個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