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巨豪死他鄉(1 / 3)

1960年9月11日,孔祥熙在紐約的住所度過了他的80大壽。那天是極熱鬧的。孔令儀、孔令侃、孔令俊和孔令傑及他們的家人幾十口團聚一堂,孔祥熙特地穿了一件中式的對襟長袍,以示自己不忘華夏血脈。宋藹齡原準備在酒店包幾桌,大家熱鬧一下。因孔祥熙年邁體弱,行動不便,就改在了家裏。宋藹齡照孔祥熙的意圖,在客廳裏擺了一個孔家的牌位,上掛孔祥熙的父親孔繁慈的畫像,並專門到華人餐館訂做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壽桃。畫像兩旁,掛著一幅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對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

那一天,孔祥熙早早就起了床,洗漱完畢後就叫傭人去喊宋藹齡。宋藹齡愛睡懶覺,半天起不來。孔祥熙就坐在客廳裏,凝視著祖宗的牌位,並續上了幾柱香,縷縷煙絲在孔繁慈的畫像前繚繞、徘徊。也把孔祥熙的思緒帶回到那個久遠的年代。

古人雲,人活七十古來稀。可他已經活了80歲。他知足,不僅因為高壽,還因為做為一個人、一個有限的生命,能經曆的都經曆過了,並且沒有的都有了,該見的都見了。想那國共兩黨合而分之,分而合之,最後決一死鬥;家族之間,親親疏疏,爭爭鬥鬥;宦海沉浮,親朋反目;少年留洋,青年得誌;中年崛起成為國家棟梁,晚年卻在一片聲討中淒然退出政壇……但這所有的一切,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人就如天上的一顆流星,在曆史的長空中一閃而過,能留下一道痕跡就算不錯了。幸福和悲傷都是旁人的看法,隻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心境。

這時,孔祥熙開始想家了,真的想家了。隻有到了這個歲數,才真真地感到了什麼叫葉落歸根,什麼叫尋根。這裏的樓再高、裝修得再豪華,也不如太穀的四合院;燒牛排再香,再可口,也不如山西的拉麵和玉米糊;這裏的美國人再友好,再支持,也不如看到中國人親切。特別是想到自己不久將久別人世,而骨灰卻留在美國、留在紐約,孔祥熙的心就像被小蟲咬噬一樣難受。他情願像一個窮光蛋一樣死在中國自己的家門口,也不願做一個大富翁死在紐約的大飯店裏。這個念頭,不知何時紮了根似地留在他腦海裏,任憑什麼也趕不走了。

當天吃完團圓飯,兒女們就一個個告辭了。隨即孔祥熙把宋藹齡叫到了臥室。

當下宋藹齡覺得孔祥熙的目光有點異樣。

孔祥熙頭頂上幾根幹枯的白發微微地抖動,半天,他終於喃喃地說:“我們能不能想辦法,回大陸看看……”

宋藹齡情不自禁地一下握住了孔祥熙的手,半晌才勸說道:“庸之,別動這個念頭了,這是不可能的。”

“可我們不是戰犯,共產黨沒說我是戰犯……再說,戰犯又怎樣,那麼多戰犯不都放出來了嗎?”

“共產黨不會饒恕我們的……”宋藹齡的嘴唇顫抖著。

“要不,去找找慶齡?”

宋藹齡知道,孔祥熙想回大陸看看,想把自己的骨灰送回大陸。但這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的是回台灣。畢竟和蔣介石共事那麼多年、又已到了垂老之年,蔣介石這個麵子是會給的。但宋藹齡實在不知道怎樣說服孔祥熙。這些年來,她覺得和孔祥熙交流越來越困難,孔祥熙最近總會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這使她想起了人們常說的“老小孩”。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就又變成小孩。難道事情真是這樣不可思議嗎?

“你不去,我自己去。”孔祥熙說完閉上了眼睛,表示不再願意說話。宋藹齡隻得怏怏地從室內走出來。

情緒是傳染的,孔祥熙自己沒法回大陸,也沒法回台灣。而宋藹齡卻日益受到孔祥熙情緒的感染,越來越感到一種異域獨處的寂寞和孤獨。每到夜晚進入夢鄉時,她就開始做夢,全是孩提時代的景象和故事。

她想起了家裏的小院,四周是綠茵茵的原野,一條小河歡快地從門前流過。河水清澈見底,一座江南風格的石橋直對著院門。藍天下,燕子在飛翔,白雲在飄蕩。從田野裏飄來陣陣油菜花香……

她想起了母親,一個她認為最漂亮也最美麗的東方女性,臉頰豐滿、圓潤,一頭黑發整齊地盤在腦後,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放著慈祥的光。母親從小教她們文化,教她們烹調,教她們刺繡。當年,宋藹齡最討厭刺繡,總想盡辦法逃避,甚至捉弄母親請來的那個刺繡老師,最後受到了母親的嚴厲訓斥。

她想起了黃浦江,想起了南京路,想起了從大海吹過來的那略帶海腥味的風,和重慶那一年到頭都趕不走、驅不散的霧……

終於,宋藹齡理解了孔祥熙。從感情上而不是從理智上理解了孔祥熙。

旋即他們作出了決定,回台灣定居。盡管他們在美國有錢、有房子、有家、有世人羨慕的一切,但他們覺得這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最後的歸宿。既然他們無法回上海,回山西,那就回台灣。因為,不管怎麼說,台灣畢竟是中國的一部分。

對於他們要回台灣定居的舉動,孩子們都表示理解。倒是一位華僑鄰居來告別時說:“你們到了美國,總感覺不適應,總覺得這不是你們的家。等你們回了中國,就會發現你們已不適應那裏的生活,而適應美國的生活。到那時,你們會發現哪裏都不是你們原來想象的那個家,你們就真變得無家可歸了。”

當時,宋藹齡隻當這是昏話,沒往心裏去。不料她和孔祥熙回台灣幾年後,才慢慢悟出了那鄰居話中的含義。這是後話了。

1962年春天,孔祥熙、宋藹齡乘坐的飛機在台灣桃園機場降落。當他們蹣跚著走下弦梯時,蔣經國正在下麵等候他們。孔祥熙心裏還著實一陣激動,老蔣還沒忘了舊情。當即蔣經國假戲真做地說,父親身體欠佳,不能親到機場迎接,望孔老原諒。

這就是他想象中的家嗎?孔祥熙舉目四望,隻見一隊軍警在不遠處瞪著警惕的眼睛,機場上飛機起飛和降落聲和十幾年前沒什麼兩樣,隻是聲音更刺耳了些。

還有和以前一樣的青山、綠野、藍天。

在台灣郊區,蔣介石為孔祥熙安排了一幢別墅。宋美齡第二天晚上驅車前來看望,姐妹倆幾年不見,倒也熱熱鬧鬧,說說笑笑。隻是都上了歲數,敘完舊之後便話題不多,各自回家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