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克莉絲的眼睛很漂亮嘛，在見到他之前先滴就可以了。想撒嬌的話就多用一些，要偷偷地做喔。加油！」
「謝——謝謝你。」
克莉絲盡管猶豫著，仍是微笑地接過了瓶子。
克莉絲以一身深色鬥篷和闊邊女帽的模樣，悄悄離開了更衣室。
可以聽見大廳傳來的悠揚樂聲。
上半場的最高潮似乎已經結束，準備回更衣室換衣服的千金小姐，以及迎接主人的傭仆們，還有要去備馬而走向玄關的傭仆們，將樓梯和走廊擠得好不熱鬧。
見到大廳走出兩名漂亮的女性，克莉絲望向了那邊。更衣室和大廳分別位在不同建築物，中間以長廊連接。
紳士們的更衣室則在其他地方，而眼前的耀眼禮服教人目眩。
——好想看看。
克莉絲無法壓抑如此渴望的心情。
她杵立著，目不轉睛地望著走廊深處。盡管沒有任何屏障物，然而那絕不是克莉絲可以進去的地方。如果要進去的話，就一定得從正麵玄關處進去才行。
但是，潘蜜拉就在這走廊深處的那頭，而且艾蒂兒也——
「克莉絲汀小姐——？」
這時一道男性的呼喚聲音從背後傳來。
由於不認為自己會在這裏遇到認識的人，她驀地就要緊張起來。克莉絲口中發出小小的驚呼，張望向四周。
樓梯下方有一位年長而身材矮小的仆人，正以飛快的腳步朝她這邊走來。
「——漢、漢諾瓦先生……」
克莉絲畏縮著。
漢諾瓦是奧爾索普家的管家，亦是艾蒂兒的忠心仆人。老練深沉，目光和話語都相當犀利的一名男子。而且不太喜歡克莉絲。
會寄來邀請函，先不論對克莉絲的想法，總之應該就是喜歡『薔薇色』的禮服吧，但是克莉絲依然不擅於麵對他。
雖然想逃，但克莉絲正要下樓梯，若是回頭則會回到更衣室。還是說進去大廳呢？——才一猶豫，就眼見漢諾瓦已經堂堂步上樓梯，站到了克莉絲麵前。
「克莉絲汀小姐，你在這個地方呀。」
克莉絲無計可施，隻好脫下帽子。
「是的。難得承蒙您邀請，很抱歉。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是和巴恩滋一家一道前來。」
「喔，巴恩滋家呀。」
漢諾瓦的眼瞳裏略微浮上了一層輕蔑，不過隨即又消失。他再次望向克莉絲。
「這些都無妨。如果可以的話，接下來是否可以請你來看一下艾蒂兒小姐的禮服？」
「看艾蒂兒小姐的——禮服？」
「是的。這一次雖然委托了其他的裁縫師，不過想聽聽看你的意見。今晚的舞會對艾蒂兒小姐來說相當重要。」
克莉絲感到困惑。然而漢諾瓦卻是一臉認真，他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個性應該也不像是那樣。
「很高興聽到您這麼說，不過插手其他裁縫師所做的禮服，我認為是失禮的行為。如果對禮服有什麼在意的問題，我認為您拜托委托的裁縫師，會有比較好的成效。」
「那種問題你不需要在意，我們是不得以才向她們訂購，因為本來是希望由你縫製禮服的。盡管不情願地接受了你的回絕，但我們的心情還是沒有改變。我想你大概是誤會了什麼吧。」
「誤會——的意思是——」
「就是我們怎麼樣都不會對你有任何不敬之舉。奧爾索普伯爵家已認定，『薔薇色』是相當出色的裁縫設計屋。又或者有所不滿的是店員潘蜜拉·奧斯汀小姐呢？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在今天晚上應該也會明白，接受我們的委托對她來說也不是壞事吧。」
「可是，今天……接下來——」
「是有什麼事情嗎？」
克莉絲幾乎要因為漢諾瓦的心情而接受。
她從漢諾瓦身上感覺到，那超出工作的框架、某種來自他自身的迫切渴望。某樣東西隱藏在他毫不遲疑的說話方式，以及身為傭人的責任和用字譴詞之中。
雖然她不像剛剛那些侍女一樣，但對於已經做好的禮服，克莉絲就算這邊弄弄、那邊弄弄，也不可能會有什麼改變的。
「為什麼如此認同我呢？」
克莉絲一問，漢諾瓦便沉默了下來。
克莉絲注視著漢諾瓦。
在客人之中也有見過像這樣的人，這並不少見。
「可否請你到艾蒂兒小姐的房間來呢？」
果然漢諾瓦最後還是沒說出真心話。克莉絲低著頭，多少冷靜了一點。
她想看看——艾蒂兒的禮服，好想為她縫製。
但是，現在她不能過去。
「抱歉，我——現在得離開這間宅邸不可——」
「這樣的話，我就負責送你一程吧。花不了多少時間的，請往這邊走。」
「不，唯獨這點我不能接受。」
克莉絲感到慌張。禮服就先不談了，她當然不可能讓漢諾瓦送自己去到與夏洛克回合的地方。漢諾瓦像困住克莉絲似地抓住了她的手。盡管看來是身材矮小的老人，卻有著不由分說的力道。
「——克莉絲？」
這時，從大廳方向傳來了一道響亮的聲音。
漢諾瓦放鬆了力道。急著離開的同時，克莉絲朝聲音望去，一名金發男子正穿過人群走來。
克莉絲放下心來。她不可能發出尖叫，也沒有自信可以靠自己一個人拒絕漢諾瓦的請托。
傑瑞德的金發揚飛，一派自若地越過在走廊上的人們，快步地前來。他穿著不會引人注目的黑色晚宴服，胸前插著矢車菊，遠遠看來是一位強悍更甚華美、深具男性魅力的男士。
「是你的朋友嗎？」
漢諾瓦一副別具深意的表情望著克莉絲。克莉絲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才好。
「你好，克莉絲。對於我這位重要的朋友，您有什麼事情嗎？」
傑瑞德理所當然地站到了克莉絲身旁，並麵對著漢諾瓦，距離相當近。
不同於一般上流階層的口音，還有那無所畏懼的態度。漢諾瓦的眼瞳中瞬間浮現估量的目光。傑瑞德一邊接受他的鑒定，一邊將手環在克莉絲的腰間，做出保護的姿態。
「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我的請求？」
漢諾瓦似乎認可了傑瑞德，他放棄似地轉向克莉絲。
「是的——很抱歉。」
「那真是沒辦法了。客人，祝您接下來有段愉快的時光。」
「謝謝，今晚果真是最棒的聚會。克莉絲汀小姐會由我來陪同，您無須費心。」
傑瑞德毫不遲疑地回答。在漢諾瓦步下樓梯之前，他都始終緊緊貼在克莉絲身邊，直到看不見漢諾瓦身影之後，這才稍稍拉開距離。
「抱歉，因為我想這樣是最快的解決方式。他要做什麼？」
「是工作的事情，但因為臨時告知，我沒有辦法接下。非常謝謝您，幫了我一個忙。」
傑瑞德忽地微笑道：
「這可不是恰巧喔，因為我知道你人在這邊，才會注意著。你接下來要離開這裏吧？」
「是的。」
「要去見夏洛克？」
克莉絲的身體緊繃了起來，血液奔流全身。
「是的，呃……你……怎麼會知道呢？」
「看到夏洛克和你今天的模樣，讓我就是這麼覺得。無法看到你鬥篷下的模樣真是可惜。約在哪裏？你一定也不太清楚吧，我送你過去，一起走吧。」
傑瑞德自然地牽起克莉絲戴著手套的手，然後就要挽上自己的手臂。克莉絲慌忙離開傑瑞德身邊。
「這也不是什麼害羞的事情，在這裏都是男女一組為單位的喔。」
「不——不行的，就算是要一起走也不行。」
「我想夏洛克也不會希望看到你在這裏困惑、猶豫而惹人眼目的。地點是？」
克莉絲在略微猶豫過後，告訴傑瑞德。
「格林公園東口。好像可以從傭人的出入口那邊走過去。」
「那邊的話，就在附近而已。的確是走路可到的地方，不過在這種夜晚，並不適合女性單獨行走在路上。你可知道夜晚的倫敦是什麼樣的地方？」
傑瑞德如此說著。盡管口吻溫柔，眼瞳裏卻沒有一絲笑意。
他讓克莉絲走在前麵，自己則跟在後頭；而到了要下樓梯的時候，兩人的位置便反了過來。
傭人出入的門附近相當熱鬧，不過卻沒有正門那般華貴。
配合主人回程而駕著馬車離開宅邸的傭仆們，恐怕也沒有什麼留戀，隻是急忙地拿著行李離開宅邸，又或是因為主人的叫喚而進進出出。照明的燈光也比正門那邊還要昏暗。
果然沒有徒步的人們。傑瑞德不曉得向警衛說了什麼之後，便可以直接離開宅邸了。克莉絲鬆了一口氣。像這麼簡單的事情，對克莉絲來說卻是難以做到的。
「為什麼您要對我這麼照顧呢？傑瑞德先生。」
一麵走在梅菲爾區豪華宅邸的高聳圍牆邊，克莉絲一麵向傑瑞德如此問道。盡管煤氣燈的照明微弱，不過月光仍照映出了四周。印著家紋的馬車發出噠噠的聲音，從身邊奔馳而過。
「塞西莉雅說過，我是個喜愛有趣的人。總覺得惦記著你的事。」
傑瑞德將帽子深深戴緊，同時流利地回答著。
「可是……一定……不隻是那樣吧？」
「那你認為呢？」
傣瑞德的確是在逗弄，不過感覺好像也是在確認克莉絲的想法。
克莉絲猶豫地表示：
「總覺得你好像有什麼使命似的，像是有什麼事情要拜托我——又或者是有什麼想知道的事情。就如同夏俐所說，我也覺得好像不可以和您交情要好。可是，我實在不覺得您是壞人。」
「我遭到質疑了呢。的確，我是認為你身上有其他女性所沒有的東西，而且想要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和我的工作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就是了。」
「工作——」
「與其對你隱瞞，我覺得說出來還比較好，所以我才會告訴你。有某個人委托我調查夏洛克和你的關係，在很久之前。我想你知道原因吧。」
克莉絲的腳步慢了下來，然後停住。
皮卡迪利大道就在眼前，身旁又有一輛馬車馳騁而過。
一看向傑瑞德，傑瑞德也以柔和的表情望著克莉絲。克莉絲低下頭。她並沒有昏倒，也沒有出現呼吸上的問題。
「……這樣啊……」
「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覺得驚訝受傷嗎？」
「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吧——我是這麼想的。因為我的出身並不適合那個人。我對於那個人一點幫助也沒有。」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口，猶如被切開身體般疼痛。
夏洛克之前也曾遭受了相當大的危險，還被禁足在奧佛西地昂斯宅邸。這一切都是因為克莉絲的關係。
在夏洛克周圍的人們，照理說應該不會對克莉絲有什麼好感。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階級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調查。」
傑瑞德說著。沒有責備或是同情克莉絲，這讓她感到安慰。環顧左右，確認著沒有馬車通過。
傑瑞德像是包覆般保護著克莉絲，快步地通過了馬路。
在通過馬路之後，克莉絲轉向傑瑞德並抬起頭說：
「麻煩請轉告那個人，我無意造成夏俐——夏洛克先生的困擾。我比任何人都還要衷心希望他能夠幸福。他是很優秀的人，我沒有待在那個人身邊的價值，那個人的人生將隨著這個國家而開敞，我並不想阻礙——」
克莉絲如此說著，她忍住了浮現的淚水。
今天克莉絲想見到的，應該就是這個吧。
並不是艾蒂兒，而是艾蒂兒所象征的那個精神，所謂的義務、國家，或是自尊等等——那不是為了誰或是某個人，而是對所謂的「周圍的人」所架起的武裝。
是克莉絲所不明白，她無法踏入、無法理解的東西。
想必若是艾蒂兒的話，就是她認為理所當然，打從生下來就了解的東西。
就算隻有些微也好，克莉絲想了解、想試著接觸看看，因為那是對方非常看重的東西。
可是這希望並沒有實現。因為大家都對克莉絲說不行，就連夏洛克也是。
「這種想法還真不像你呢。」
「還有——我有裁縫屋。有很棒的朋友，所以就算發生什麼事也不要緊的。」
沒有聽見傑瑞德呢喃似的話語，克莉絲說著。
被手套所包覆的雙手，緊緊地握著小小的提袋。
前方不遠處的煤氣燈旁，道路分了開來，那是格林公園的外圍，隻要轉過彎再走一會見，應該就能看見東口了。
那裏有夏洛克在。他在等著克莉絲，克莉絲咬住唇瓣。
「所以。請拜托那個人，在那之前——唯獨現在的時光——」
「好了，別說了。我會轉達你的心情。」
傑瑞德溫柔地打斷克莉絲的話語。
他配合著克莉絲的步伐前進，在稍微思考一陣子之後，忽然問脫口而出：
「若要我屏除工作上的立場來說，克莉絲，我認為你適不適合他這一點，決定權並不在於你。」
克莉絲搖搖頭。
「不，其實我一直都明白的。應該待在他身邊的，是其他女性。我不能去到那種地方。」
「所以他才讓他愛的女性一個人走在這種地方。拜托你換個角度想想，克莉絲，對你來說，夏洛克是適合你的男人嗎？」
「那是我要求的，因為我說無論如何都想早點見到麵。我認為夏洛克先生已經極力地為我想了許多。」
「我沒有說夏洛克不好。我的意思是，所以這就是他極力為你著想之後，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傑瑞德留下這樣的話語，頓住了腳步。
已經來到轉彎處了。
在煤氣燈的照映下，帶點藍的灰色眼瞳靜靜地望著克莉絲。
「去吧，克莉絲。在你平安見到夏洛克之前，我都會待在這裏。不可以跟他提到我的事，因為會破壞得來不易的約會。」
「謝謝——傑瑞德先生。」
「叫我傑瑞德就好，克莉絲。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
傑瑞德微笑道。克莉絲也回以微笑。
然後克莉絲獨自彎過了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