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真的很不好意思，這蕾絲是相當好的東西——」
「不管是再怎麼好的禮服，如果不穿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吧？欸，你們也來幫忙呀。要在幾點見麵？在那之前得想辦法弄好才行。」
「真的——可以收下嗎……」
克莉絲說不出話來，胸口忽然開始急遽跳動。
怎麼可能——再僅僅兩個小時就可以和夏洛克見麵，是如此地教人開心。克莉絲怎麼也沒有想過，他會離開舞會與她見麵。
在舞會上，夏洛克與好幾名出色的女性跳完舞後，或許對於克莉絲身上穿的禮服也不會太期待吧，但是——
「那當然。既然要做的話，就快點進行吧。」
巴恩滋夫人說著。
侍女們聚集在周圍。並空出了一塊地方，克莉絲在地板上坐了下來。
將裁縫用具排開，攤開禮服。
輕輕一個吐息，調整好呼吸後，克莉絲拿起了最大的一把剪刀。
克莉絲將剪刀伸進禮服裙擺，喀擦喀擦地一口氣剪下。附近的一名嬌小侍女目瞪口呆地望著克莉絲的手。
「我來幫忙。真是的，最近的侍女都不行，全都隻會出一張嘴。」
巴恩滋夫人趕走侍女，自己拿了一個抱枕過來，一屁股坐在克莉絲前麵。
「不——不好意思。」
克莉絲感到惶恐，同時仍運著針縫紉。
雖然慶幸侍女們給她許多建議，但是說要幫忙卻弄錯作法，或是最後反而要去幫忙她們自己的工作。讓克莉絲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巴恩滋夫人能夠過來幫忙照看。真的是讓克莉絲鬆了一口氣。
「請問，舞會那邊沒關係嗎？」
「好像滿順利的，拜托你就別在意了。我在的話，好像反而會變成女兒們的阻礙。」
「那您先生呢——」
「喬治每次看到我，就老是要問我有沒有品嚐新的菜色，我也隻有一個胃而已呀——等一下，裙擺那邊讓我來，你去處理上麵比較複雜的部分就好。」
巴恩滋夫人迅速脫掉手套，戴上粗厚的頂針。將線穿過針，沒問克莉絲就逕自拿起禮服。確認著克莉絲的作法，然後開始以同樣的方式修補，手法看來還算是頗為熟練。
「你一臉意外的表情呢，克莉絲。你應該覺得我隻做過刺繡之類的對吧？」
「啊——是的。」
「這樣的話，那我可算是成功了呢。雖然正式的禮服都會向『薔薇色』訂購，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會自己稍微做點裁縫喔。以前我女兒們的洋裝呀，可全都是我自己縫製的呢。」
「真的嗎？」
「在過去，名聲地位還沒那麼好的時候。」
巴恩滋夫人迅速地動著針線，感覺到對方似乎希望自己再繼續追問，克莉絲於是便問出口：
「您所說的以前是——」
「現在的公司剛開設、每個月都還戰戰兢兢擔心著的那個時候。畢竟喬治是將所有的土地變賣。將所有的財產都投入到這個事業之中啊。可是，如果表麵上看起來不像有錢人的話，客戶們也不相信我們對吧？所以隻有拚命地將外表打點得體麵，裏麵的東西就什麼都自己來了。那時候我的貼身衣物啊，全都是補丁呢。」
克莉絲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才好。巴恩滋夫人有的時候太過坦白了，不過奇怪的是並不會令人感覺討厭。
「那時候——很辛苦吧？」
「是啊。也曾有過覺得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那一次船沉了。我們已經想遍所有方法卻束手策，喬治還說什麼要去死之類的。事情剛發生時，我情緒也很激動，還衝進銀行裏呢，我讓艾莉思用走的，兩手牽著米蘭妲和保羅，背上則背著還是嬰兒的戴維斯。」
「去銀行？」
「嗯，因為喬治不可靠，然後我就豁出去了。我說，雖然丈夫說『不借錢給我們的話，我們就隻有死路一條』，但我還有這幾個孩子，當然不可能去尋死。如果借錢給我，要是不幸公司倒閉，我到死都會拚命工作，用好幾年的時間來還；就算我還不完，也還有這些孩子們可以還。孩子就是你們所看到的這四個人，其中一定會有人變成有錢人，然後一輩子都會記得銀行的恩情。比起丈夫過世遭受惡名批判，對你們來說。借錢給我們還比較有利不是嗎？我就這樣說。結果那間分店的店長還特地出來告訴我說『我們不會借給喬治，但是會借給你』。結果後來我們的生意大為成功，總算是度過了危機。但若沒有當時的借款，我們是撐不過去的。」
「可是，如果那次生意不順利——」
「到時也會有別的方法。畢竟喬治也是個要做的話就會努力去做的人，總會有辦法的。其實也有雇用保母，而小孩子坦白說有五個，最上麵的老大柏特還去念了很好的學校。這種事不說的話也不會知道。」
巴恩滋夫人一臉無所謂地盡情說著。她拿起剪刀，喀擦一聲剪掉縫線。
「因為我們挺過了那樣一段時期，所以喬治至今都無法反對我做任何事情。可是，在生活變得比較遊刃有餘一點之後，他卻花了那麼多錢在臉蛋漂亮的小姑娘身上——那個時候，多虧有你的禮服才救了我呢。喬治哭著對我道歉，說他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而我也好好地反省自己了。就如同你所說的，就算上了年紀，隻要好好地琢磨，也是會散發獨有的光芒嘛。所以我才會對『薔薇色』有特別的感情。」
克莉絲微微笑著，指腹輕撫著做好的禮服前襟。仔細縫製的禮服，摸起來就是感覺相當舒服。
「你那邊好了嗎？我這邊完成了喔。另外就是腰啦、手腕啦，要再稍微收緊一點才行吧。」
「是的。我先稍微比比看，剩下的我想不用太多時間就可以完成了。」
「這樣啊，那我就離開囉。如果有什麼欠缺的東西，要記得找人問喔。」
巴恩滋夫人把要說的說完後，就把針一放，然後站了起來。她看向鏡子，拉了拉臉上的皺紋，一麵拿出白粉拍在臉上一麵說道：
「希望你的戀愛可以開花結果。你是個好孩子，而且再怎麼說都是縫製戀之禮服的人。潘蜜拉也是，雖然她稍微有點強勢，但氣度好，也是一個好女孩。你們似乎是沒有父母親，不過如果有的話，準會以你們為傲。」
「謝謝稱讚，巴恩滋夫人。」
克莉絲重新抱好禮服，同時露出苦笑。
盡管說了好多次『薔薇色』的禮服不是戀之禮服，然而巴恩滋夫人似乎總是記不得呢。
夏洛克一麵從庭院的餐桌旁溜出去到外頭，一麵打著噴嚏。
就在舞會將從第一場換到第二場的最熱鬧時刻中，客人開始移動。
千金小姐和紳士仍為了換衣服或小憩片刻，紛紛前往更衣室；而要踏上歸途的人則是前往玄關或是馬廄。縱然沒有特別告知，樂團仍持續演奏著樂曲。像這樣隨著夜色逐漸加深，四周圍的氣氛也逐漸變得不同。
宅邸的大門始終開放著，馬車和傭仆們熙來攘往。
夏洛克身上裹著深灰色鬥篷。為避免遇到熟人，正努力遠離玄關。
傷腦筋——他心想。
雖然有辦法走到和克莉絲會合的公園，但如果要從大門去到外頭，就會被警衛看到。
更何況，夏洛克是為人所熟知的身分。就算將帽簷壓低，隻要一被盤問的話，就馬上會被認出來。車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東西就好像在對人說「看這邊」一樣。
如果拜托哈克尼爾家的馬車夫，無論哪裏都可以載自己去，但是這樣就會被雙親知道。
而安東尼那邊，雖然跟他說過如果和克莉絲聯絡上了就可以回去——畢竟他好像也有他掛心的事情——但還真希望他能幫忙派一輛馬車。夏洛克如此心想。
總之，應該會有給園藝師或是為了誰方便進出而設的門才對。夏洛克思考著，並在沒有任何人的內側庭院裏繞行，然而道路前端的高聳大門處果然有警衛駐守，並且一直瞪視著外頭。
夏洛克在離道路稍遠的大樹前將帽子壓低，歎了一口氣。
這樣的話，要若無其事地離開嗎？就說有東西忘了拿。反正沒有其他人在，而且這裏的警衛比起大門那邊，應該比較不記得貴族的臉和名字。進來時另當別論，但要出去的話應該就不會那麼嚴格吧。
反正艾蒂兒已經知道克莉絲的事情。
就在他幾乎已經做好覺悟之時，原本應該沒有任何人在的庭院草木暗處，頓時一陣沙沙聲響，然後微微傳來類似爭吵的聲音。
「不是，我也說過我是真心的吧？為什麼都不肯相信我？」
夏洛克停住身體的動作，並且屏住了氣息。
還以為內側庭院沒有任何人在，但若是如此盛大的舞會，那可就不是這樣了。反正大概就是戀人們吧。夏洛克當然對其他人的事情沒什麼興趣，不過……
「因為沒有可以相信的理由。突然之間就喜歡上了，然後又放棄，然後又再喜歡上，你以為隻要告訴人家『是啊是啊，你好熱情喔』就沒事了？」
「你明明就知道我的意思，你其實也和我是一樣的心情。」
「還真是自戀呢。我和你不一樣，喜歡上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也沒有！現下我就是在現在這種淒慘的心情下，像這樣對你求婚。像今晚這種舞會，對於我這種男人來說有多重要，你應該明白吧！」
「也就是說，你現在是在博取我的同情？」
……毫不有趣的情侶吵架，而且聲音還越來越高亢。
夏洛克受夠了，背於是離開了樹木。
雖然也覺得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不過沒有必要現在思考。
這時——聲音倏地停止，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
過了幾秒鍾，然後是幾十秒鍾。
接著，雖然聽不見談話內容，但可以聽見男子溫柔地輕聲低語，女子也以同樣的聲調回應。
夏洛克難持冷靜地張望著四周。
總之還是先離開這裏比較好。在他做出這樣的判斷後，舉步走向門的那一頭。就在這時，一陣沙沙聲響，有人影從草木叢中走了出來。
走在前麵的是黑發的削瘦女子，然後是金發的高大男子。男子緊緊地環住女子的腰。當女子一注意到夏洛克時，僵硬似地定住了視線。
「……夏俐？」
聽見叫住自己的聲音，夏洛克失去了逃開的機會。
那一對戀人中，男方是夏洛克十年來的朋友——比爾德，而身旁的黑發女性則是他的戀人，柯奈莉亞（是嗎？他還以為兩人已經分手了，又重修舊好了嗎？他也不是很明白）。
「你好，真是巧。」
夏洛克想不到其他的話語，沒辦法隻得輕輕抬手招呼。
「你為什麼——？」
「有事情要離開一下宅邸，現在剛好就走到這裏。」
所以我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在夏洛克如此強調出語意之後，比爾德和柯奈莉亞頓時回過神似地放開環在彼此身上的手。
「在氣氛正準備炒熱的這個時候離開？」
「我會在結束前回來。」
比爾德偷覷似地瞄了眼夏洛克的臉，然後又扭過頭看。
確認到道路前方有著高而窄的門後，又再轉了回來。
「——是因為女人的關係？」
比爾德悄聲問著。
柯奈莉亞表情微微一變，望著夏洛克。
比爾德的茶灰色眼瞳盡管嚴肅，卻帶著某種興味。至今他已看過無數次這樣的表情了。
「——對。」
夏洛克投降地回答，反正他們兩人都一樣。
就算找借口，比爾德也還是會知道的。他從以前就是對這種事特別敏感的男子。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比甭德錯愕地呢喃著。
「不要走那個門，外麵現在有很多回程的馬車在跑，像你這樣出去的話，會被那些長輩們抓住喔。」
「開車的話還更醒目。反正很近啦。」
「我是不曉得你約在哪個公園見麵，但這裏沒有客人是走出宅邸的。看來你從以前就都沒注意到這點。就讓戴維家的馬車載你去吧，我會先提醒馬車夫，讓他在你想下車的地方下來。」
「——不好意思。」
「別在意，等我一下。柯奈莉亞你也先待在這裏。」
比爾德交代過後，就迅速地朝馬廄走去。
「——對方是誰？不是在今天邀請的賓客當中吧？」
直到看不見比爾德後，柯奈莉亞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夜已更深了，雲層流動，月光照映出了四周。
夏洛克沒有看向柯奈莉亞，尷尬地重新將帽子壓低戴好，低聲回答：
「這種問題很唐突，柯奈莉亞。」
「艾蒂兒知道嗎？」
「她知道。不對，我還沒說她就知道了。在莫亞迪耶家的園遊會之後，當我向她回絕婚事的時候。她就已經曉得了。」
夏洛克口氣粗率地說著實情。
柯奈莉亞微微搖了搖頭。她仰天一歎。
「——真是受夠了。」
柯奈莉亞的話語也好像在自嘲一般。
比爾德踩著大大的步伐，從道路的另一頭朝這邊走了過來。
「皮膚相當地細致呢，一點雀斑都沒有，好羨慕喔。而且頸部的線條也好漂亮。」
克莉絲穿好禮服後，一位巴恩滋家新來的侍女歎著氣說道。那是跟著艾莉思和米蘭妲，年紀稍長的侍女。在她的鼻子上，浮現著小小的雀斑。
克莉絲感到不好意思，一邊將借來的白色長手套拉至手肘。由於尺寸不合，得稍微改小一點才行，不過巴恩滋夫人說可以用沒關係。
克莉絲披上帶來的深藍色鬥篷，提著小小的提袋。
「克莉絲，過來一下。」
當她在戴帽子的時候，黑發侍女朝她招招手。她們在巴恩滋家的侍女來之前，都一直幫忙著克莉絲換禮服，或者是綁頭發。
黑發侍女所拿來的，是一個大小差不多可以握在手心、沒有任何裝飾的瓶子，裏麵有著液體在晃動。克莉絲不明就裏地抬頭看著她。
「這是剛才熨鬥的回禮。這個大小的話就可以放在口袋裏吧？給你，要用喔。」
「是香水嗎？」
「怎麼可能，裏麵放的是水，但是是魔法之水喔，就像這樣。」
她揚起瓶身，在自己雙眼上滴下數滴給克莉絲看，然後閉上眼睛，接著再啪地張開。輕輕搖了搖頭，黑色眼瞳水汪汪地閃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