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虎身處西北大漠,鄺裕民身在香港,雖然這兩處地方都屬於傳統中國文化地帶的邊緣,但他們仍然不能擺脫功名觀的束縛,可見傳統對人的影響之深。經過以上對幾組人物的簡單對比分析,我們不難發現,本片在某種程度上是《臥虎藏龍》所探討問題的延續,它主要涉及李安對中國人的心理和中國文化的思考。這種思考有的是修正式的(比如易先生就是對有點理想化的李慕白的現實化的修正),有的則是補充式的(比如易太太是對俞秀蓮的補充,兩人合在一起代表了較為完整的傳統中國女性形象),有的則是反思式的(比如通過王佳芝與玉嬌龍的對比來反思女人擁有的力量)。一個導演,尤其是作者型導演,他(她)的作品的敘事架構往往會有一個或幾個基本模式,想辦法拎出這個模式有助於我們了解這個導演的基本構思方法。講到這兒,我們對李安為什麼要把張愛玲原著改成這個樣子不再奇怪了吧?
讓我們再回到影片本身。下一場戲又是王佳芝陪易太太她們打麻將。一個太太說了家庭廚師逃跑的事引來易太太關於廣東人不可信的言論,王佳芝有點尷尬地笑笑,因為她就是廣東人。的確,考慮到後來王佳芝與易先生的關係,易太太這話說得沒錯。但隨後提到易先生即將在汪政府升官的消息時,易太太正好和了牌,這讓她高興得叫了起來。不過,如果想想正是因為加入汪政府才使易先生得以與王佳芝發生關係,易太太此刻的歡喜又變得頗為諷刺,這些細微之處尤見導演用筆之巧妙。在這場戲中,易先生第二次出場,不過仍然是以遮遮掩掩的方式出現的。先是一個中景鏡頭中,他出現在門的後景處,接著,他走到麻將桌邊,但由於鏡頭拍攝的是王佳芝,所以我們隻能看到他的身體。這樣的處理越發讓這個人物變得神秘莫測,既讓王佳芝越來越緊張,也吊足了觀眾的胃口。
毫無進展的行動計劃終於讓這個年輕的小團體爆發了衝突。在海邊,當有同學對計劃的可行性表示質疑時,鄺裕民仍然表現得信心十足。王佳芝默默地坐在一邊,顯然,這次鄺裕民的慷慨激昂沒能調動起她的熱情,從敘事邏輯上講,這給她與易先生的第一次正麵相遇提供了一個契機。
果然,接下來的一場戲是王佳芝來到易家,當時正值風雨交加,王佳芝控製不住傘,匆忙間撞到了易先生的傘下。
這個情節設計呼應了前一場戲結束時王佳芝的情緒,因為她已隱約地感到鄺裕民發起的這次行動可能過於異想天開了,所以心裏也變得越來越沒底。在急風大雨中撐不住傘正是她這種煩亂心情的寫照,而那把無法遮風擋雨的傘正象征著鄺裕民。就在這個時候,易先生走過來為她遮雨。這個設計照應了後麵的情節發展:王佳芝本來對鄺裕民充滿期待,可她最後卻在易先生身上找到她所需要的那份安全感。不過,我們現在尚不知易先生會不會對王佳芝動心。緊接著,易先生出人意料地又回來了,當他順水推舟地坐到牌桌前時,影片在暗示他回來可能就是為了王佳芝。在接下來的情節中,易先生的意思變得越來越清楚。當易太太提到讓王佳芝幫忙找裁縫給丈夫做衣服時,易先生邊說讓太太做主邊從容地出了一張七筒。王佳芝馬上就去吃這張牌,卻被易太太出牌擋住。易先生出七筒表明他對王佳芝有意,易太太搶先出牌則表明她對丈夫和王佳芝可能發生私情有所提防。王佳芝似乎覺察出某種不對勁,便退回來說自己認識的裁縫現在太忙,於是易太太問:“不會等幾個月吧?”她可能期待王佳芝能作出正麵回應,但王佳芝卻說不會,她可以讓裁縫趕一趕。易先生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又給了王佳芝一張七筒,易太太覺察出了丈夫的真正用意,抬頭看了他一眼。但他沉著臉,態度似乎很堅決。影片的這個處理不僅更進一步表明了易先生對王佳芝有意,而且也揭示了他和妻子之間的微妙關係。易先生表麵上是個妻管嚴,在外人麵前處處讓著太太,可實際上,他才是家裏真正的主人。趁這個當兒,王佳芝提出留下電話號碼,讓易先生有空聯係她。易太太臉上馬上露出緊張的表情,忙說她有王佳芝的電話,隨即打出一張八筒,表現出堅決阻止王佳芝勾引丈夫的態度。不過,這次王佳芝可沒有退縮,不但大膽地去碰她的牌,而且還把電話號碼寫下來放在了易先生目所能及的地方。易太太還不死心,又借等一陣子衣料還要打折加以阻撓,但王佳芝卻說易先生喜歡的英國料子不打折,這話說得過於直露了,與其說是在替易先生作決定,不如說是暗示自己想和他一起出去。易先生含糊地說了句:“是嗎?”手裏卻打出一張六萬。這種故意給王佳芝送牌的舉動讓他的心理昭然若揭。
果然,出牌後他就借吃東西之機去偷看王佳芝留下的電話號碼,為了讓他的這個動作更富有效果,李安故意讓王佳芝叫道:“我是不是和了?”她確實是贏了,易先生已經上鉤了。與易先生第一次正麵接觸,王佳芝就來了次超水平的發揮,她的確具備某種自己還不知道的才能。
接下來,王佳芝果然接到了易先生的電話,雖然同學們都感到高興,但她還是有點緊張。作為觀眾的我們也同樣擔心:作為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在易先生這個情場老手麵前,她能從容應對嗎?
在成衣店裏,雙方還停留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的階段。當王佳芝給易先生提建議時,他讓她來做主,除了表明對她很信任外,也暗示了其實自己對買衣服這件事並不在意。這時,王佳芝穿起一件改好的旗袍,說這塊料子是因為易太太不喜歡自己才撿來的。這個時候提起易太太是在試探易先生:對於太太不喜歡的料子,易先生會作何反應呢?他用近乎命令般的口氣讓王佳芝穿著,態度已經相當明朗。這不禁讓王佳芝感到緊張,因為她很清楚接下來的局麵自己可能更難應付。
當兩人麵對麵坐在一起說話時,借由詢問易太太的病情(易太太在易先生和王佳芝出去時突然生病照應了前麵那場打牌戲裏易太太的表現),王佳芝向易先生主動進攻了——王佳芝:小麥也不喜歡我打牌,老跟我吵,我說男人在外麵有多少樂子?你說女人呢,除了逛街也隻有打牌,打牌還規矩,是關在家裏。
因為易先生不但對太太突然“生病”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而且還用“我看是打牌打的”來奚落她,所以王佳芝這麼說表麵上似乎是在維護易太太,但內裏卻是在向易先生暗示一些信息。“小麥也不喜歡我打牌,老跟我吵”,這是在暗示她和“丈夫”的關係不好,隨後說“男人在外麵有多少樂子”是在提示易先生,最後講到女人“除了逛街隻有打牌”是在暗示自己寂寞,可以說王佳芝開局表現得不錯。
易先生馬上明白了王佳芝的意思,於是試探性地問:“我今天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是不是打攪你了?”顯然,他想看看王佳芝是不是真的對他有意。
而王佳芝卻沒能正麵回應這句話,大概是缺乏經驗或緊張所至,她一方麵說小麥不在家,另一方麵又說小麥的一幫朋友在陪她,這樣很難讓人判斷她的真實想法是什麼。所以,易先生警覺地退了回來,開始用審視的目光端詳她。王佳芝很快就意識到了剛才的失誤,馬上找話圓場——王佳芝:其實他(小麥)是派人看住我!你打電話來,我正好開溜。
雖然王佳芝試圖亡羊補牢,但易先生畢竟城府極深,麵對王佳芝頗為“熱切”的態度,他隻是不動聲色地說了句:“是嗎?”應該說,這第一個回合王佳芝輸了。
隨著鏡頭跳到西餐廳,兩人之間的“鬥法”進入到了第二個回合。王佳芝故伎重演,又用自己和小麥關係不好試圖打開局麵,於是易先生問她喜歡什麼。王佳芝說喜歡看電影,這話雖然帶有某種誘騙的味道(因為電影院是個比較適合搞暗殺的地方),但也不全然是虛言。王佳芝的確喜歡看電影(影片中出現了兩次她看電影的場景,而且每次都是在她心情不好時),因為電影院是她尋求心理安慰的場所。但易先生卻沒有給予正麵響應。他說自己也不看電影,但理由卻不是王佳芝猜的那樣“太忙了”,而是“不喜歡黑的地方”。不喜歡去黑的地方應該是特務的職業習慣(怕遇到不測),但也不全然如此。易先生的工作其實和黑暗有密切的關係(他第一次出場就是在黑暗的牢房裏),但在心裏,他卻不喜歡黑的地方,所以這句台詞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的真情流露,讓我們窺探到他內心深處的某種隱秘,這為他後麵產生的變化預設了伏筆。知道自己的回答不符合王佳芝的期望,怕她因此有什麼想法,易先生決定轉守為攻。他感謝王佳芝的幫助,當王佳芝說都是些芝麻小事時,他意味深長地說:“留心的話,沒有什麼事是小事。”這句話等於明的告訴王佳芝他已洞悉她的心思。易先生之所以說得如此露骨,就是想打王佳芝個措手不及,看她如何反應。果然,王佳芝被酒嗆了一下,趕緊放下杯子,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易先生的目光落在酒杯邊沿上的口紅印上,他從這個唇印讀出了王佳芝內心的慌亂,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因此,當王佳芝有點尷尬地轉移話題,問起這裏的客人為什麼那麼少時,易先生的膽子就更大了。他回答說因為這裏菜做得難吃,但說話方便,沒人打攪。導演用一個大特寫來強調王佳芝聽到這話後的反應,顯然,她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如果說剛才易先生的表現讓她心裏多少會覺得有點沒底,現在她可以稍稍放心點了。當易先生問起小麥是不是很忙時,她先是回答忙什麼自己不知道(表明對丈夫漠不關心),接著望著易先生說:“不過男人隻要不回家什麼都好!是不是?”但易先生卻沒有接招,而是又在小麥的工作問題上打轉。見他不肯就範,王佳芝故意說:“你要是對小麥那麼感興趣,那下回吃飯我帶他一起過來!”這是在將易先生的軍,逼他表態。易先生說:“這樣輕鬆的對話,對我來說,真是很難得。”他滿足了王佳芝的要求。第二個回合,王佳芝贏了。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再看那個特寫鏡頭,就可以理解導演的用心了。在那個特寫之後,王佳芝表現得越來富有攻擊性,也越來越自信,正是那個鏡頭解釋了她如此表現的原因。所以,要拍好兩個人坐著對話的戲除了需要好的台詞和表演外,仍然需要導演精心設計鏡頭的景別、剪接點,以保證敘事在邏輯上的合理性,而這恰恰是有些導演容易忽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