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林可心在海城市婦幼保健院產下一女嬰,周南從張靜遠那裏得到消息,想到昔日的青梅竹馬孤苦伶仃寄人籬下,便萌生了探望之意。
周南到醫院探視林可心,碰見了符海心,見她消瘦了許多,內心的傷怵似寒衣那般又添上幾層。
“周南,上次符美心那麼傷你,用我們家鄉話來形容,叫做舌頭不是鐵,殺人不見血,你可別往心裏去呀!”在林可心同周南說話的當口,符海心選擇了離開。
“來,這是我的一份子!”周南將紅包的紅線拴在嬰兒的小腕扣上,“我今天還有一個會,林可心,改天再去看你!”說罷,匆匆地離去。
在醫院外邊的停車場,周南追上了符海心,發現她的右臂纏繞著黑紗,便將滾落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這是怎麼啦,海心?”周南很吃驚地問。
“我媽媽去世了……”符海心悲噎道,“在世紀交替的那個晚上,我媽媽離家出走了,說是去尋我的大姐。那夜風雪好大,她睡在了愛民大街的便道上。後來被一位好心的的士司機送到醫院急救室,隨後轉入醫院的重症兼護室。當你將我姐姐去世的消息帶回符家時,我媽媽似乎也感知到了這一點。你走後的那個晚上,醫院便為我媽下了病危通知單……由於她拋棄我姐姐的緣故,生前我不怎麼在乎她,死後我才覺得她一直在同符家作鬥爭,一直在同自己的良心作鬥爭,她是我們符家的一個好人,一個生我養我的人……”
“她是帶著失望和仇恨離開這個世界的,可是沒有人能幫助她,幫她擦掉心裏的那些仇恨和失望,甚至在她過世的時候,我都不能去看她老人家最後一眼。”周南的心情很難過。
“這不能怪你。”符海心說,“她患有乳腺癌,還有糖尿病,如果不是咱家條件好,她早就去見觀音菩薩了。再說人的命是上天注定的,拿去也是上天的旨意,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預料;對我媽媽來說,或許天堂更適合她。”符海心擦了擦眼角,從一種哀慟過渡到另外一種憂傷的情緒,“你現在離我越來越遠了,感覺就像……一襲哀愁的光,在冬天的夜裏,被慢慢地拉長,拉長……”
“對不起!”周南看著她的臉,“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注定要為國家、集體,公平、正義,理想、愛情,生活、生計而不停地奔跑和忙碌,然而疾病、挫折、災難和惡魔就在我們的前後左右圍追堵截著,我們隻要一停下來,就會被它抓到,踩在腳下,撕得粉碎。為此,我們隻得不停地奔跑,奔跑,用比健康人短暫的生命向著理想與崇高衝刺。既使有一天停下來,被死亡抓到,倒在了奔往理想與崇高的路上,我們也可以詠著文天祥與保爾·柯察金的名句,來告慰這個世界和自己的靈魂了。”
“是啊!”符海心望著他那張泛黃的臉,思緒從他那泛著理想之光的瞳仁慢慢地退回到現實生活的理智當中道,“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別無目的地活著。我看了去年的最後一期,也就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期時代攝影雜誌,我的外甥女意霞,她上了時代攝影雜誌期刊的封麵,她長得多麼美麗,年輕又漂亮!既然你和你母親同屬一類,為情所生,為情所困,為情所掙,為情所義,多情總跑到無情的前麵,令天下家庭和天下人大亂,那麼我就隨你去吧,隨你和意霞好去吧,我是不會當你的絆腳石的……”符海心拉開車門,自己坐了上去,猶豫地掛上起步檔,然後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
九月,周南帶著一個電動娃娃來到林可心家。隻見林可心在院前的一棵楓樹下奶孩子,她頭上的楓葉有些開始泛紅,而保姆小紅則在不遠處的一個消防栓下洗尿布。於是,周南遲疑地向林可心走了過去。
林可心抬頭看見了他,不知為何黛生愁容,雙手將嬰兒放進搖籃,自己則俯在搖籃的一側抽動著肩膀隱泣了起來。
“林可心,你哭什麼呀?”周南輕輕地走了過來,將電動娃娃放到嬰兒身邊,然後用手拍打了一下它的額頭,令它“爸爸”“媽媽”地歡叫開來。
“她已經沒有爸爸了,請你走開……”林可心在他麵前斷斷續續地噎泣著,眼裏對他流露出斥責,“你當初為什麼不娶我?你的姑父姑媽為什麼嗬求我?我的丈夫是個走私犯,你為什麼還要跑來傷害我?”
“對不起!”周南聽完她的泣訴,才有所醒悟地將她的丈夫同社會上流傳的“4·20廈門遠華走私大案”聯係到一起。他向她蹲下身去,真誠地安慰她要麵對生活。
“我已經沒有生活了!”林可心看著自己過去的玩偶,搖頭歎息道,“你看,命運真是如此多情呀!它將過去一對彼此暗戀而又毫無希望、渴望一起而又不得不分開的人兒聯結在一個大家庭裏,使我們能夠見麵,能夠回想過去,能夠延續那真情和友誼,能夠給人回味和安慰。可是,命運又是如此無情呀!我們同處一個屋簷下,它賦予你美庭賢妻,卻賦予我空房獨守;賦予你放心關愛,卻賦予我冷眼防範;賦予你溢美之詞,卻賦予我閑言碎語。這裏沒有愛,沒有溫暖,沒有關懷,沒有希望,有的隻是無聊、寂寞、苦悶和不自由。我不在乎你有病沒病,也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你,假如你還記得過去,想著將來,對我給予一點憐憫和彌補的話,就請你帶我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肮髒的家吧!我現在沒有男人了,有誰會來保護我?現在這個家亂七八糟的,有誰會來體諒我的難堪?我不說你也許不知道吧,我的小孩沒奶吃啦!有個老家夥沒安好心,堅持要搶她的奶吃呀!同樣都是人,為什麼差別會那麼大。有的人,我想送他一件內衣,可怎麼送也送不出去。還有的人,我不想送他任何東西,他可是一件一件地偷啊!”林可心揭開自己的胸衣,露出半對高高聳起的留有指痕的乳房,想起自己一生孤苦,抱珠守玉,後來傍上符小虎這棵大樹,卻落得個慘綠愁紅,一顆香瓜父子吃,眼淚刷地湧了出來,在他的眼前結成雨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