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放棄了末班車,我走著到下一站成福裏。一路上,我都想著那行奇異的腳印。難道是送草帽的人嗎?下雪了,給每個不回家的人送一頂草帽。我來晚了,沒得到他的饋贈……到家的時候,我的頭發濕漉漉的。房間裏黑洞洞的,讓我想到胡同通向的異境。我趕緊打開了電燈。媽媽離開以後,爸爸的工作不再跟同事輪換,夜班成了他一個人的。他值的夜班,專門負責接受新華社的最新電稿,發表在第二天的報紙上麵。我觀察了很長時間,也看出來了,他結束了從前的應酬,總是在我下車不久,就下班到家了。看樣子,他乘坐的十九路末班車比我坐的十二路還磨蹭。從前,媽媽管著他,他常常應酬到半夜才回家。現在,媽媽不管他了,他的應酬反倒消失了。難道,男人出生就是來跟女人唱反調的嗎?將來,我怎麼辦。
我是不是應該原諒他了?媽媽是怎麼想的?不知道媽媽的態度,我不應該草率地決定。我就是這樣想的。
我坐在客廳裏一邊脫衣服,一邊想象著懸掛在胡同裏的草帽。很快,爸爸也回來了,頭發也濕漉漉的。我跟他大聲宣布今天月考的成績。爸爸從衛生間裏探出頭來,朝我連豎了五次大拇指。
有一天,我發現,末班車上的人幾乎是固定的十幾個。我習慣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這裏離發動機很近,暖和些。還好,從來沒有人跟我爭這個好座位。在新世界下去的總是一兩位。在國貿飯店下去的是兩三位。在草帽胡同下去的常常是一個瘸子,他下車後並不進草帽胡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這幾站都是下車的,幾乎沒有人上車。
小熊星座恰好相反,幾乎不見下車的,通常要上來幾個男生。他們興奮地說著剛才遊戲的精彩和失誤,不時冒出幾個髒字。其中一個就是麵條。他長得又細又高,麵條這個詞就是給他預備的。要在半年前,我—定能參與他們的話題,把網絡遊戲的絕活跟他們顯擺一番,沒準還跟他們討論一番。不服?不服就下車去,折回小熊星座實戰幾個回合。我努力不去聽他們說的話,用大聲讀出英語單詞的辦法抵製誘惑。我一開口念單詞,他們大多就蔫了,不說什麼了。有一回,那個麵條陰陽怪氣起來,大聲說:瞧瞧,咱們哥幾個太不務正業了。趕緊用功吧哥幾個!說完,跟在我後麵念起了單詞。我念什麼,他也念什麼,另外幾個覺得好玩,也跟著起哄念上了。整個車裏其他的聲響一下子全消停了,隻剩下了我的領讀。
麵條我早就認識,半年前我流連小熊星座時,兒次跟他對手玩《誅仙》,是一個下手夠狠的對手。誰能想到,半年後我倆還要在末班車裏對陣。
我全身的血沸騰了,在血管裏麵亂竄。不過,我讓屁股狠狠壓住椅子,坐得穩穩的。我用最大的聲音讀:angue!他們也跟著念昂貴。麵條念完嘟嚷了一句什麼意思,有點耳熟……我念fight!他們也七嘴八舌念費他……我的眼睛冒著火。最後,不知為什麼,我們突然一起爆笑起來,把嘴裏的單詞像飯一樣噴了出去。就那樣笑著,他們幾個在草帽胡同東倒西歪地下去了。我跟他們揮著手,對他們說:幫我看看,草帽胡同裏有沒有草帽。那些草帽戴著挺帥的。麵條跟我招招手,明天還玩《誅仙》去得了。再不,現在就下來,一起玩點兒別的!麵條那副真誠的樣子,我都有點兒動心了,幸虧汽車及時啟動,開走了。我跟前麵開車的說:要是晚開走兩秒鍾,我就跟下去了。
司機眼睛看著前麵,跟坐在後麵的我說:你肯定不能那麼幹。你有你的目標,你的目標不是去那地方。比如我,我得把車往終點站開,別的大街再順當,我也不能往別的地方拐不是?
他說的不錯。
在成福裏下車的大概就是我一個人。汽車吱嘎停下的瞬間,我的心裏突然很暖和。
第二天,麵條他們果然又在小熊星座上來的。麵條很親密的樣子,隨著車子的搖晃,一屁股坐在我旁邊。見麵條上來,我不念單詞了。
麵條瞧瞧我,說:咋不念了?不念了我跟你說說昨晚我們幹的事。我扭過頭,聽他講。昨晚我們幾個真去胡同裏麵看了,裏麵一個草帽都沒有。那憑什麼就叫草帽胡同呢。這起名還講不講點兒根據啊?麵條發起了牢騷。
司機聽見麵條的牢騷,撲哧笑了,用經過兩站地的時間,給我們講了兩個草帽胡同的來曆。
更早的來曆是民國的時候,有個落魄的八旗子弟,什麼都不會做。有一年夏天屋頂漏雨。這個八旗子弟不會修房子,也懶得爬上屋頂去看看。就跑到鄰居家借了一頂草帽戴。後來,屋子倒了,那個八旗子弟也死在裏麵。臨死的時候,頭上還戴著那頂草帽。草帽胡同由此得名。司機剛剛講完第一個來曆的時候,就到了草帽胡同。麵條他們聽得入迷,忘記下車了。
另一個來曆是偽滿的時候,這條胡同裏都是篾匠鋪子。有一年夏天,日本憲兵突然開過來,把胡同圍個水泄不通,說有個女匪藏在這裏,要挨個搜査。鬼子憲兵進來搜查的時候,卻看見胡同裏所有的人頭頂都戴著一頂草帽。那個漂亮的女匪就混在裏麵,最後不見了蹤影。再後來,聽說那個出主意救女匪的蔑匠也上山當了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