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正漸漸接近那簇搖搖晃晃的樹梢。它知道樹梢托不住它,它便不去壓壞樹枝,而是閃開它們,閃到它們的後麵去。它們的後麵便是大平原了。我一清二楚,落日閃到山梁後麵去的時候,正是它照耀大平原的時刻。這時,它照亮了我家的屋頂。我家的屋頂上常常蹲著一隻貓,不知這時候它在不在。它不喜歡做事,跟我一樣喜歡看落日。
小鐵匠輕手輕腳走過來,蹲在我旁邊不說話。我以為他也在看落日,他卻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我指著絢爛的落日給他看。他瞥了一眼,興趣索然地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鞋子。
我毀了國家。許久,他小聲說。
你毀了什麼……我隻顧看落日了,沒有注意聽他的話。
整個國家……小鐵匠悶悶地說。
小鐵匠從衣兜裏掏出了地圖,展開它。我看到的是一張慘不忍睹的圖,它的一側被燒了一個大窟窿。具體點兒說是這樣的:東部大部分省市都沒有了,差點兒殃及北京,其他部分雖說還在,也汙損很嚴重了。那上麵似乎印著腳印。這張圖完全毀了。
一塊火炭跳出來,掉在地圖上……小鐵匠好像全身發冷,嘴巴抖動著說著事情的原委。
我強忍住憤怒,聽小鐵匠講述著發生在鐵匠鋪裏的災難。地圖著火以後,小鐵匠衝上去又是撲打又是踩踏,火熄滅了,地圖就成了現在的樣子。據小鐵匠說,這件事在兩天前就發生了,他猶豫了兩天兩夜不敢跟我講。
最終我諒解了小鐵匠。怪,隻能怪那塊亂飛的炭火。它不該離開火爐,它應該老老實實待在火爐裏。炭火也沒想到它的一次出逃能撞上一張地圖啊。假如遇見的是一個鐵盒子,或是堅硬的地麵,就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了。怪,還得怪地圖是紙做的……這樣一想,我也原諒了炭火。
我拍拍小鐵匠的肩膀,讓他什麼都不要想,陪我一起看落日就行了。我說,你看那個星球,它現在落下去了,明天早上還會回來的,地圖也一樣會回來的,老師有辦法再弄回來一張。他抽泣著點點頭。落日不見了蹤影,隻是留下一抹殘紅塗抹在山梁上麵的天幕上。那種稀少的鮮紅在墨藍的天幕邊緣特別醒目。小鐵匠問我那個紅燦燦的星球去了哪裏。我告訴他,它從山梁滑落下去之後是照耀我們的平原故鄉,接著又去了哪裏,我就說不清楚了,那張地圖也從來沒有交待過它的去處。不過它總是莫名地來莫名地去。它眷顧著地球,朝來晚走把光芒和熱量留下來,臨別也不忘丟下一抹霞光,給黑夜裏苦熬的人們一個燦爛的期待。
小鐵匠卻說:老師,其實沒有那麼複雜,地圖好像告訴我們太陽是固定不動的,它待在一個地方,不停轉動的是地球,我們被地球帶著不停地走啊走啊,時間就一天一天地溜走了,我爺爺和我爸爸……所有的人就—天天變老了。
小鐵匠這樣一說,我便顯得太文藝了。我辯解說:從科學上講是這麼回事,可是生活裏我們看到的是太陽不停地升起、落下,我們不一定總是依據科學來觀看生活,那樣就乏味了。科學不能讓我們這個星球看起來更美。
我都覺得自己在強詞奪理了。可是小鐵匠卻說:我明白了,科學不能告訴我們所有的事情,地圖上說我們這片林場,可是林場就在眼前。
我倆說著,那抹殘紅慢慢消褪了,天幕變得無比蒼茫,有一塊魚鱗狀的雲彩自北向南整體瓢移。
我倆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小鐵匠突然站起來,幾下折好了那張殘損嚴重的地圖塞進衣兜,說:老師,這個先不還給你了……然後噔噔噔跑了。我想喊住他,他的影子在一堵石牆前麵一閃,不見了。
兩周以後,女友又給我寄來了一張新地圖。我把新地圖掛在黑板上的時候,小鐵匠笑了。新地圖的到來讓我徹底忘記了過去那張地圖,我沒有跟其他孩子們說起原來那張地圖的悲慘遭遇。它的遭遇隻有我和小鐵匠知道。
太陽東升西落,我和孩子們不時地停下朗讀,停下奔跑的腳步。我們望著那個紅燦燦的星球緩慢地滑動,一邊細細體會時間的存在和流逝。然後我會拍拍手,把他們從時間的長河裏拉上岸。我告訴他們,我們的生命又被那條長河帶走了幾分鍾,所以現在加油啊,把剛才丟失的追趕回來。他們便賣力氣做著功課。
時間跟河水一樣,隻是朝著一個方向走。
一個籃球架,也耗掉了我幾天時間。我必須畫好一個圖紙給陳木匠。除了圖紙,我還要為陳木匠準備足夠的木材。陳木匠說過了,他隻能讚助他的手工,沒有木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