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講義氣的人,對於那於已有“不殺之恩”或“救命之恩”的人是一定要圖報答的,這種恩人常常也被叫作“重生父母”。實際上,從這種“身體化”的觀點來看,他與自己的父母也的確有同樣的地位,因為父母之所以可敬,也無非是因為他們給了自己一條生命、一個身體。因此仁義與忠孝雖然看起來有些不同,甚至有時還相衝突,其實都出自於同一個道理:誰給了我身體,我就該報答誰,誰關心我的身體,我就該感謝誰,否則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至於追問自己救命恩人的動機,甚至因這動機的卑鄙而推卸報恩的義務或“恩將仇報”,在一般講道德的中國人看來就是“混帳”。這正如人們不能埋怨自己的父母為什麼要生下自己來,哪怕自己的出生隻是一次淫亂犯罪的後果,也必須無條件地接受“畢竟是自己的父母”這個事實,是同一個道理。
於是,關雲長以其忠、孝、仁、義,以及與他特殊的個人氣質和武藝緊密結合的“勇”(這是其忠孝仁義如此光輝地得到體現的一個條件),而成為了中國人心目中堪與孔老夫子“文聖公”並肩而立的“武聖公”。孔夫子主要以道德說教而成為了“聖人”,但在個人實踐行為上,他倒並沒有太多值得人們仿效的地方;關公則主要以他的實踐人格使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出自內心地景仰和崇拜。在老百姓那裏,他的形象要比孔子的形象更高大、更親切,更引起一種移情和模仿的衝動。
現在讓我們來看一個在西方文學作品中可以與關公的形象相媲美的人物,這就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希臘英雄阿喀琉斯(又譯阿基裏斯),大致上說,荷馬史詩在西方文化中的影響和地位,與《三國演義》在中國民間的影響和地位差不多,西方的阿喀琉斯也與中國的關雲長一樣,都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阿喀琉斯是西方最著名的古代英雄。當然,若論英勇無敵,功勳卓著,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名聲還在阿喀琉斯之上,但赫拉克勒斯是沒有缺點的,他更接近於神,死後也成為了神和天上的星宿。阿喀琉斯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雖然刀槍不入,在腳後跟上卻有一處致命的弱點;他性格暴躁,容易衝動,這些都和關雲長的驕傲輕敵一樣,賦予了人物以更加個性化和人化的特色。阿喀琉斯死後不是成為高高在上的神,而是無可奈何地成為黑暗地府的冥王,他曾向到陰間來訪的俄底修斯訴苦,說他寧可在人間當一個幫工,也不願在陰間為王。同樣,關羽被東吳所殺,死後魂遊空中,大叫“還我頭來!”他們都不是某種抽象概念的象征,而是屬於我們這個生活世界之中的。
在荷馬史詩中,阿喀琉斯是人間的國王珀琉斯和海中神女忒提斯的兒子。據說忒提斯生下阿喀琉斯後,倒提一隻腳把他浸入冥河(一說把他放在天火裏鍛燒),使他周身刀箭不入,唯有腳後跟由於沒有浸到河水,而成為他唯一致命之處。他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練就了一身超群絕倫的武藝;他力大無窮,而且行動敏捷,人稱“捷足的阿喀琉斯”;他身材勻稱,金發貌美,但與號稱“美髯公”的關雲長不同,他的美是年輕俊美,充滿對異性的吸引力。
值得注意的是,出身高貴的阿喀琉斯參加特洛依遠征,和出身微賤的關公輔佐劉備縱橫沙場,具有完全不同的思想境界。首先,特洛依戰爭並沒有劉、關、張所進行的戰爭那樣崇高的道義上的旗幟(破賊安民、救困扶危、匡扶社稷等等),其起因,僅僅是由於特洛依王子帕裏斯誘拐了斯巴達王後海倫,引起了全希臘曾向海倫求過婚的人的憤慨,因為他們曾發誓要保護那被選作海倫丈夫的人。無數的英雄為一位美人而犧牲生命,並把奪回她視為自己城邦和國家榮譽攸關的大事,哪怕這位美人並不屬於自己——這在中國古代是從未有過的事。在中國,更多的倒是用美人去和較野蠻的鄰邦換取和平,如王昭君和文成公主,中國古代的英雄都是不近女色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就是一個嚴厲的告誡,說明美人是一個“關”,在美人麵前屈服比在敵人麵前屈服還更可恥,不配當“英雄”,所以關公必須終身不娶。
當然。就阿喀琉斯本人來說。他並不是為了海倫王後而參戰的,但他也不是出於道德義務上的理由。對於這次遠征,不論從情感上還是道義上說,阿喀琉斯都並不是非參加不可的。這完全是他的一次自由抉擇。據說希臘預言家卡爾卡斯曾宣示:特洛依城注定要被阿耳戈斯人(希臘人)毀滅,但如果沒有阿喀琉斯參加,那座城就不能征服,而阿喀琉斯如果出征,也必將在這次戰爭中死去。阿喀琉斯的母親聽到這個預言。便將他男扮女裝,讓他同國王呂科墨得斯的女兒們混在一起,但後來被俄底修斯識破。於是阿喀琉斯在庸碌的長生和榮耀的短命之間選擇了後者。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阿喀琉斯在決定自己一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上,他的選擇和考慮的出發點並不是任何一種道德規範和對旁人、對國家的義務,而是如何能為自己爭得最大的幸福。正因為如此,他的一些行為用中國人的美德來衡量是很不足取的,並不表現出什麼高尚的品格。他參加遠征,一開始就由於和統帥可伽門農為一個美麗的女俘發生了爭執,於是一氣之下便發誓不再出戰(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直到特洛依人大敗希臘軍隊,一直攻到希臘營地之內並放火燒船,他仍然置大局於不顧,在自己船上飲酒彈琴,並準備獨自啟程回國。阿伽門農派人來講和,請他出戰,也被他拒絕。很難設想,這麼一個“氣量狹小”的人物,會為任何一個主子所頤指氣使,甘願充當馬前卒,不論是以“顧全大局”或“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名義,還是以“忠孝仁義”的名義。當然,他也並不是真的對那個女俘多麼感興趣,主要還是覺得奪去他的東西傷了他的自尊心,侮辱了他的人格。
但希臘人似乎並沒有對阿喀琉斯的“小氣”、“自私”進行道德譴責,也沒有一個張遼出來對他“曉以大義”。勸他出戰的那些人,都隻是以私人交情和阿伽門農豐厚的贈品來打動他。當看到沒有結果時,埃阿斯站起來說:
“俄底修斯,讓我們回去。這冷心腸的人不懂得友愛。友情不能使他感動,他是無法和解的人。”
說阿喀琉斯不懂友愛,這當然隻是氣話,為的是把他激怒。這恰好說明,大家都明白隻有對朋友的友情才有可能使阿喀琉斯那顆憤怒的心改變主意。事實果然如此。當阿喀琉斯得知他最親密的朋友帕特洛克羅斯被特洛依人殺死了時,他終於暴怒了:
阿喀琉斯聽到這裏,眼前突然發黑。他用兩手抓起地上的泥土撒在自己頭上、臉上和緊身服上。然後他撲在地上;直直地躺著,撕扯自己的頭發。……阿喀琉斯這麼悲痛地大聲號哭,以致在深海中坐在白發老父身旁的他的母親也聽到他的聲音,並默默啜泣。
但阿喀琉斯與帕特洛克羅斯的友情,與劉、關、張那種“誌同道合”的友誼是完全不同的,它不含有什麼既定的道義原則,隻是由於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受教育,私人感情很好而已。他們也沒有盟過“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沒有任何東西使這種友情受到束縛,而是完全自發的、自由的,純粹是兩個青年人之間自然而然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