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傅老師(2 / 2)

1992年秋天,大和尚找不到他了,我也找不到他了。過了二十來天,我才見到他,我問他到哪裏去了,他朝東一指,說:

“我到日本看了看。”

原來,他應“春風株式會社”的邀請,訪了一趟日本。我聽了很是驚奇,不是驚奇他的出洋,而是驚奇他的口氣。他久居縣城,別說國門,平時城門也很少出的,現在談到出洋,卻像是走了幾天親戚,趕了一個集,那麼平常。

一個縣城平民,訪了日本,豈是瞞得住的?他從日本回來,名氣更大了,向他求字的人就更多了。他依然是有求必應,依然不要報酬。大和尚說他心如止水,六根清淨,街坊鄰居也說他是個厚道人,難得的厚道人。

但是傅老師的心裏也有人我是非,也有不厚道的時候,甚至還有給人玩個小手段的時候。九月裏的一天,我和他在花市看菊,一個西服革履,頭發稀稀的中年人,拱著手朝他走過來說:

“傅老師,久違了!”

“嗬,‘無心道人’,你也看菊?”傅老師也向他拱拱手。

這個人姓萬,也愛好書法,自號“無心道人”。他在一個局裏做事,常到四大機關行走。他不讀帖,不臨帖,不寫春聯、婚聯一類的東西,隻寫條幅。我見過他不少作品,但不外三個字:“龍”“虎”“壽”,分別送給職務不同、年齡不同的領導幹部。傅老師從來不論人非,對他卻小有評議:給領導同誌送一幅字無可厚非,落款“無心道人”,則可一笑也。

“無心道人”牽著傅老師的手,笑容可掬地說:

“傅老師,我也想求你幅墨寶哩。”

“好的,好的。”傅老師也笑容可掬地說,“我的字,你見過?”

“見過,隻是沒有細讀。”

“沒有細讀,何言墨寶呢?”

“慕名呀,你的字,寫到日本去了!”

傅老師“哦”了一聲,說:

“這麼說,你不是慕我的名,是慕日本的名了。”

笑了一陣,又說:

“寫什麼,囑句吧。”

“‘意靜不隨流水轉’——”

“好的,好的。”

“‘心閑還笑白雲飛’。”

“好的,好的。——還寫什麼呢?”

“就寫這兩句吧,立幅。”

“好的。”

傅老師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硬皮小本,記下他的名字和囑句。

“無心道人”又牽了牽傅老師的手,高興地走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裏說:

“傅老師的字,你是摸不到了。”

這也是傅老師的一個特點:誰向他求字,他若點一點頭,淡淡地吐一個“行”字,便是真應了;他那一張冷靜的臉上,若有熱情出現,滿口“好的,好的”,並將你的名字記在他的小本上,得,用句俗話——你就吹了燈睡覺吧,並且他總有一套不得罪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