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備齊了,孔爺召集各隊的隊長開會,讓他們出木工、出瓦工、出壯工。隊長們說:
“孔爺,你看什麼時候了,麥子黃了梢兒了!”
過了麥收,孔爺又召集他們開會,他們又說:
“孔爺,鋤草滅荒正吃緊,掛了鋤再說吧!”
掛了鋤,哩哩啦啦下起雨來,半月沒有晴天。孔爺又召集隊長們開會,隊長們說:“等晴了天……”話猶未了,孔爺把桌子一拍,板著臉孔說:
“你們到底幹不幹吧?”
“孔爺你下命令吧!”他們這才改變了口氣。
幾個壯工,冒著小雨幹起來了。剛剛挖好地槽,打完夯,就到了秋收種麥的時候,就又停了工。
種上麥子,各隊的木工、瓦工才到齊了。但是,那時人們幹“社務工”一向是不積極的,工程進度很慢,氣得孔爺常常自言自語:
“媽的,很像是給日本人當伕哩!”
眼看要上凍了,還沒上梁。
孔爺天天盯在工地上,似乎也不見效。
一天,孔爺急了,指著幹活的人們罵:
“你們滾回去吧,我調我的人馬呀!”
他的“人馬”是指四類分子。那時候,他兼任著大隊治保主任。
四類分子們來了,孔爺板著臉孔給他們訂立了三條勞動紀律:一、不準吸煙;二、不準喝水;三、不準拉屎撒尿。他還提了一個戰鬥口號:掉塊子肉,脫層子皮,上凍以前也得給我上大泥!
房子終於蓋成了,上凍之前,總算上了大泥。
孔爺一鬆心,病了。
孔爺生著病,每天還要來看看新房子。他的心情很好,但是仍然板著臉孔,沒有一絲笑容。一天,我扶他看著新房子,不由得說:
“孔爺,我向你提個問題吧?”
“提吧。”他說。
“我到夢莊好幾年了,不管什麼時候見到你,你總是板著臉孔,你猜人們怎麼說?”
他站住腳,眯著眼睛聽。
“人們說,孔爺天生的不會笑,這是真的嗎?”
他仿佛笑了一下,說:
“我不是不會笑,我是覺得我的工作不能笑。我是貧協主席,代表著貧下中農哩。貧下中農能嬉皮笑臉的嗎?我又是治保主任,管著四類分子哩,對四類分子能笑嗎?你看見了,我要是笑著,這排房子能蓋起來嗎?”
“孔爺!房子蓋起來了,你笑吧,你盡情地笑吧!”我說。
他真的笑了。他笑得挺好看,很像一個和藹的老太太。
孔爺笑過不久,便辭去了所有的職務,到村北的樹林裏看樹去了。他辭職的理由是:年老體弱,不能勝任現在的工作。
後來,我才知道了孔爺“辭職”的真正原因。有一天,公社革命委員會的主任來檢查整黨工作,在黨員大會上,突然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進行路線分析,老孔讓貧下中農“滾”回去,請四類分子修建校舍,屬於什麼性質?當天晚上,他和孔爺談了一次話,孔爺便辭了職。
放了寒假,我和幾個老師到樹林裏去看他。一個女老師,一看見他就哭了說:
“孔爺!他們這樣對待你,你冤不冤呀?”
“不冤,冤什麼?”他卻笑眯眯地說,“組織上寬大,同誌們溫暖,不往深裏追了,還不便宜咱?你們說,要往深裏追一下,不是階級立場問題是什麼?咱更戧不了了!”
“孔爺,你當時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我問。
“咱沒文化,想不了那麼深刻。”他仍然笑著說,“要不我常說,沒文化不行啊,要不咱得努力辦學啊!”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底氣很足,而且滿臉是笑,仿佛返老還童了。他讓我們參觀了他的小屋,參觀了他的鍋灶,還領我們到樹林裏轉了轉。走到林子深處,聽見幾隻鳥叫,他便放開嗓子唱了兩聲:
“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氏寶(呃)釧……”
他的嗓子確實不錯。
(夢莊記事之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