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天,夢莊和全國的農村一樣,也成立了一個“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小組”。學校裏的老師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因為這個小組的組長不是別人,而是孔爺。
孔爺姓路,不姓孔,叫老孔。他是大隊貧協主席、革命委員會委員,還兼任著大隊治保主任。關於他的別的情況,我一無所知,當然也就不知道老師們為什麼那樣歡迎他了。
一天,孔爺領著三個老頭兒、兩個老婆兒,到學校裏來了。我作為學校負責人(那時不叫校長,叫負責人),立即把老師們召集到辦公室裏,請孔爺講話,歡迎孔爺指導工作。
孔爺蹲在椅子上,板著臉孔,說:
“你們不用請我講話,我是個粗人,不會講話。你們也不用歡迎我指導工作,我這兩下子也指導不了你們的工作。咱們還是解決一點實際問題吧。解放這麼些年了,咱們夢莊學校一直是分兩個地方上課,一個‘南學’,一個‘東學’。這個‘南學’還湊合,那個‘東學’,根本不是人占的地方。明年,我想在‘南學’後麵,蓋一排新房子,把‘東學’搬過來,你們看怎麼樣?”
辦公室裏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掌聲未落,孔爺就領著那三個老頭兒、兩個老婆兒走了。一個本村的老師告訴我,這就是孔爺的作風。
不久,大隊革命委員會就做出了關於建設新校舍的決定:明年春天備料,麥收以前施工。備料由我負責。
據說,大隊形成這個決定,並不那麼順利。討論的時候,有的委員說,現在大隊還很窮,一切應該因陋就簡;有的委員說,目前的中心工作是“鬥、批、改”,好像不是蓋房子……孔爺不耐煩了,把桌子一拍,板著臉孔說:
“你們說到底蓋不蓋吧?”
“蓋!”委員們立刻統一了思想。這個說,孩子是革命的後代;那個說,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兒……
那個本村的老師告訴我,平時大隊討論問題,總是這樣:孔爺不用講什麼道理,也不用去做誰的思想工作,隻要他把桌子一拍,臉色一變,他個人的意見就變成了集體的意見。因為,孔爺革命的時候,別的委員還在吃奶。
第二年春天,我們開始備料了。備料主要是拉磚、拉土、拉沙子、拉石灰,由各生產隊出車出人。所謂由我負責備料,就是站在工地上,告訴人們把磚卸到哪裏,把土卸到哪裏,並不累。我很想利用這個機會,和孔爺交談交談,了解一下他的革命曆史。
一天下午,孔爺扛著一把鐵鍁,來到工地上。他一見我就板起臉孔:
“今天來了幾輛車?”
“三輛。”我掏出一支煙說,“孔爺,歇歇吧,我很想了解一下你的革命曆史。”
“哪個隊沒有出車?”他仍然板著臉孔。
我告訴他,兩個隊沒有出車。
晚上,他便通過高音喇叭,把那兩個隊的隊長臭罵了一頓,他罵他們是“絕戶頭心腸”!
我記得,幾次想和他交談,都失敗了。他的心思完全撲在工程上,整天忙於催車、罵人。老師們和我開玩笑說:
“你負責備料,他負責操心。”
關於他的個人經曆,他隻向我講過一件事,並且講得很詳細。那是一天傍晚,淋完石灰,我們到操場南邊的壟溝裏洗臉、洗腳,我無意中說:
“孔爺,我給你提個意見吧?”
“提吧。”
“以後不要罵人了,那樣影響不好。”
“如今的工作不好推動。”他洗著腳說,忽然又問了一句:
“你看我黑不黑?”
“黑。”
“瘦不瘦?”
“瘦。”
“橫不橫?”
我笑了笑,不好直言。他說:
“你別看我現在這麼黑,這麼瘦,這麼橫,我年輕的時候,長得可俊哩,丹鳳眼,柳葉眉,楊柳細腰兒,嗓門兒也好聽。我在村劇團裏是唱坤角兒的。那年正月,我們到胡村唱了兩天戲,胡村的村長非要娶了我不可。有人告訴他,我是男的,他還不信。我化著妝到茅房裏尿泡的時候,他扒著牆頭看了看,才死了心。”
我望著天邊的落日,不由哈哈笑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對於這件事,他為什麼那樣津津樂道?莫非,那是他一生當中最大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