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她像“女特務”的人,大半是那些和她年齡相仿的婦女。整整一個上午,她們遠遠地看著她,不住地咬耳朵:
“這個小媳婦,今天是怎麼啦?”
“火輪船打哆嗦——‘浪’勁兒催哩!”
“她不是很樸素,很正派嗎?”
“她呀,和平演變了!”
休息時,她們圍住她,問她這副眼鏡是從哪裏掙來的?注意,她們不問是從哪裏買來的,也不問是誰送給的,偏偏要問是從哪裏“掙”來的。
祁大嫂心眼直,如實地說明了眼鏡的來曆。
於是,我成了她們注意的目標、偵察的對象。收工時,幾個婦女攔住我,悄悄地問:
“你多大啦?”
“二十二。”我說。
“好年紀,好年紀,好年紀!”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她們怪笑著,走了。我不懂她們的話,也不懂得她們的笑。
一天中午,祁大嫂的公公突然來到我的小土屋裏,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問:
“你是城裏來的學生,是吧?”
“是呀。”我點點頭說。
“你不是本村人,是吧?”
我又點了點頭,不知他要幹什麼。
“你聽著。”他把手一背,兩眼釘子似的盯住我,“我,貧農,社會關係四麵見線兒,沒有一個黑點兒。你不要以為我兒子不在家裏,想怎樣就怎樣。我告訴你,祁家也是一大戶。我有四個兒子,八個侄子,還有兩個外甥。他們,幹別的不行,打架哪個也不含糊,都是不要命的!”
這些話,我聽懂了,以後再也不敢接近祁大嫂。
祁大嫂也很敏感,那副眼鏡隻戴了一天就不戴了。她像一個犯過錯誤的人,默默地上工,默默地下工,隻幹活,不說話。
祁大嫂雖然隻戴了一天眼鏡,但那一天的影響久久沒有消除。人們十分注意她的行動,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關於她的“快報”:
某天晚上,某某到她家串門去了,一直歇到十一點鍾;
某天中午,某某幫她拉了一車柴火;
某天早晨,她站在街門口上,好像對著某某笑了一下……
聽到這些消息,我很氣悶,也很不平!我知道,祁大嫂的這種境遇,完全是我造成的。我不該送給她那副眼鏡。不該用那副眼鏡遮住她眼裏的“蘿卜花”。可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祁大嫂的公公、婆婆、丈夫,還有那些發布“快報”的人們,為什麼那麼喜愛祁大嫂眼裏那個“蘿卜花”呢?
我得去找祁大嫂,我得要回那副眼鏡——為了她,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找到民兵連長,一同來到她的家裏。我說:
“大嫂,眼鏡呢?”
“不戴它了,戴它惹氣!”她低著頭說。
“你把它還給我吧?”
“什麼,還你?”她抬起頭,望著我怔了一下,突然說:
“摔了!”
“摔了?”
“賠你錢吧!”
“那副眼鏡好幾塊錢,你賠得起?”
“賠得起!”
她賣了一些雞蛋,真要賠錢,我沒有收。
眼鏡摔了,我放心了。
祁大嫂的公公婆婆聽說了,也放心了。
大家都聽說了,都放心了。
可是,大約過了兩三年,一個夏天的晚上,民兵連長突然找我來了。他的臉色陰沉著,眼裏帶著“敵情”:
“你說,她這兩年表現怎麼樣?”
“誰?”
“蘿卜花!”
“表現不錯。”我說,“眼鏡早摔了,衣服早換了,表現很好。”
“那是白天!”
我一愣,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他把我一拉,讓我去看一個“奇景”。
他領著我悄悄來到祁大嫂家院裏。院裏很靜,窗上亮著燈光,屋門插得很緊。我從門縫朝裏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她,穿一件很新的月白色褂子,拿一麵鏡子,正背著身照自己;照著照著,許是聽到什麼動靜,一扭頭,鼻梁兒上架著一副淡茶色眼鏡……
(夢莊記事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