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你都默默流向同一個方向
斷頭台是山脈全部的地方
跟我走吧,拋擲頭顱,灑盡熱血,黎明
新的一天正在來臨
誰讓繆斯有那樣大的誘惑力呢?而又是誰讓詩人奮不顧身地追隨繆斯呢?詩人宗教般的狂熱和虔誠難道是阿波羅讓繆斯給詩人箍上了一道揮之不去、欲罷不能的“金箍”?抑或是詩人心中的“魔鬼”在作祟?那些推開了生死之門的詩人,你們能回答我嗎?其實無論是誰,隻要他選擇了繆斯,選擇了想做一個真正的詩人,實際上他就選擇了死亡,因為,這意味著他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必須“死”去,他應當脫胎換骨,他的靈魂必須接受繆斯的洗禮,像鳳凰涅槃一樣得到新生,成為繆斯忠實的追隨者,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而存在,從而譜寫著詩的神話。而一旦神話無法續寫時,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的生命就該結束了,他不會也不可能再回到普通人那兒去,因此徹底終結神話的時刻也就到來了。不過,詩人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去死,既然他已經“死”過一回,這一回他必須把死作為最高的藝術來終結自己的神話。所以他們在走向天國大門的一瞬間是那樣的決絕,那樣的從容,那樣的智慧,那樣的藝術。
詩人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自殺或許是我們這個缺乏詩意的時代最後的神話。當我們埋怨我們這個時代缺乏詩意和英雄時,柔弱的詩人卻以文學的神話傳達出人類英雄主義的理想,雖然現代社會缺乏神話成長的土壤,但神話思維的存在,使詩人得以用他們的靈魂和生命創作出現代神話。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的自殺作為個體的神話的終結是必然的,但作為文學的神話卻不會終結,因為正是詩人的死亡意識才使詩人獲得了一個從嶄新的審美視角構造獨特的神話世界的心理因素和思想基礎,從而使死亡這本來黑暗的東西獲得了一種哲學意義和審美意義上的超越,體現了作為大寫的人的尊嚴的不可或缺。人類古老的神話雖然不會複活,然而現代神話卻會延續下去,因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會從詩人的作品裏感受到勃勃的生命的律動,感受到那種抗拒死亡的精神力量和勇氣,感受到人性的高貴和尊嚴。這決不是讚美詩人的自殺,也不是提倡詩人的自殺,我無意賦予詩人自殺的任何意義,尤其是形而上的意義,隻是揣度詩人急於走向天國的謎底罷了。但願我沒有妄解菩提,也許這是我可以和生死之門那邊的詩人對話的緣故,在穿越了那麼漫長的時間隧道和曲曲折折的死亡的迷宮之後,我對詩人自殺之謎探討的精神苦旅當告一段落了,我感到我的靈魂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洗禮,詩人自殺之謎的謎底已經可以說是揭曉了,我無意把自己揣度的謎底強加給任何讀者,這個謎底並非結論,它是完全開放的,每一個讀者都可以質疑、補充、修正、甚至推翻它。
其實所謂的謎底或者結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探討詩人自殺之謎這一文學現象,我們所進行的一次並不輕鬆的精神之旅,我們對人生永遠都無法回避的生死問題所做的思考。人活著並不容易,蟄伏在人的潛意識和顯意識中的死亡陰影,隨時扼殺著人們活的激情、愛的歡欣、成功的喜悅,它使個體生命處於行將消亡的巨大惶悚和威脅中,處於世界與人類無關係的徹底虛無和空茫中。人們對死所感到的恐懼與困惑,實則是對生的惶惑與不安。對於我們,真正沉重的是生,真正畏懼的也是生,而不是死。詩人的死亡情結和他們創造的最後的神話以及這個神話的終結所展示的實際上是生存的過程而不是死亡的過程,所傳達是生存的哀傷而不是死亡的哀傷,所描繪的是生者的艱辛而不是死者的艱辛。因而對活著的人才有那樣一種震撼的力量。
死亡不過是我們在生活中的最後的朋友,可能也是永不背叛詩人並能使我們獲得拯救的朋友,在詩人那裏,死亡是那樣輕盈、縹緲,一個人突然死了,就像是一片樹葉的飄落,司空見慣、平靜如故。詩人、尤其是那些自殺的詩人與普通的人的區別就在於他們是不乏生死智慧的人,所以他們才會有超人的勇氣以別人眼中異己的形象主動與死神親吻和擁抱。因此與其說是死神追逐詩人,不如說是詩人追逐死神。一個人是否具備了生死智慧,最大的考驗,莫過於生死交關的極限時刻,隻有這樣的時刻才能窺測出他對終極奧義透悟的程度。據柏拉圖描述,蘇格拉底在聽到雅典城邦對他的死刑判決時,說過一句名言:“我死去,你們活著,哪個更好,隻有神知道。”顯然,對於自殺的詩人,我們不能簡單地把他們的自殺歸結為人間俗因,我們可以不必對詩人的自殺現象感到什麼興趣,也不必對他們的自殺所引發的所謂形而上和形而下意義的爭論予以理睬,但我們不能無視他們不同常人的生死智慧和反抗死亡的強大精神力量以及主動結束自己生命的超人勇氣。自殺的詩人已隨風飄逝,我們還活著,哪個更好,隻有神知道。上帝啊,饒恕那些創造了最後的神話和最高藝術的詩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