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邁向天國,意味著詩人神話思維和他創造的神話世界的破滅。在詩人的神話思維裏,夢想讓他們沉醉,以至沉溺,此時他們是幸福的,他們會成為詩神,成為愛神,成為美神,從而創造出斑斕繽紛的現代神話世界。這是一個讓人感動和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因為詩人嘔心瀝血用生命創造了它;詩人和他的神話同呼吸共命運,沒有詩人就沒有神話,而神話也孕育造就了詩人。詩人的神話是一個文學的夢幻,也是一個生命的夢幻,它給予了詩人的歡樂,也給予了讀者的幸福;這也是一個讓人迷惑的世界,它的崩潰和消失徹底擊倒了詩人,也讓讀者感到震驚。當詩人知道他們創造的所謂的神話不過是一道幻影時,詩人的精神大廈也就徹底崩塌。
詩人以神話抗拒死亡,但最終隻能以失敗而告終,當他們以生命為代價完成最後一次創作的一瞬間時,詩人作為個體的神話便永遠的終結了,雖然讀者還要費一番心思去揣摩這個神話結局的奧秘。因此詩人的自殺也是詩人最後的神話,海明威從容飲彈、伍爾夫撲進激流、普拉斯融入煤氣、茨威格安然長眠、三毛引頸棄世、徐遲午夜飛翔、海子魂消鐵軌……一個個多麼淒美的神話呀。讀者在閱讀詩人這些令人震撼的最後的神話時,從心底不免為詩人升騰起一種惋惜之情。因為他們不僅為一個鮮活的生命突然從人間消逝而傷感,更為詩人中斷了讓讀者魂牽夢繞的神話世界的延續而歎息。
其實用不著為詩人主動離世而扼腕,賀拉斯早就說過:
我們一起走向同一個地方,
骨灰甕在每一個人麵前轉動;
或遲或早命運悄然出甕,
將我們置入命中注定的輕舫,
漂向不朽的死亡。
既然人一開始就落在生死場中,詩人的藝術神經對此又是特別的敏感,那麼他們必然要以詩的神話和死神對抗,來消除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但神話畢竟是虛幻的,再迷人的神話不可能隻有開頭,總要有一個結局,沒有什麼可以不朽,隻有死亡才是不朽的,神話破滅之時,便是死神降臨之日。但詩人主動終結自己的神話並非就是悲劇,對他個人而言提前落下人生的帷幕與死神擁抱未嚐不是一件幸事。試想一下,假如海明威、伍爾夫、普拉斯、茨威格、川端康成、倫敦、三毛、徐遲、海子……當他們一個個精神崩潰後還如行屍走肉般的苟活於世的話,他們能贏得讀者的尊敬和熱愛嗎?他們還稱得上是真正的詩人嗎?他們的最後的神話之所以引人入勝,是因為沒有這個假如,美妙的音符突然中斷,生命的旋律戛然而止,一切都已經煙消雲散,然而似乎又沒有結束,餘韻嫋嫋,不絕於耳。這樣的終結,難道不可以稱為最高的藝術嗎?海明威之死令全世界都為之悲痛,海明威的舊友納桑·阿斯契聽到海明威自殺的消息時,滿麵淚水地痛罵這狗娘養的世界。西班牙最傑出的鬥牛士胡安·貝爾蒙德聽說海明威飲彈自盡後,清晰地哭出了“幹得好”三個字,並且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光榮的一生。三毛之死也是同樣震驚了華人世界。香港一位女孩子悲痛不已,穿上喪禮服,爬到山崖,放聲大哭,以寄托對三毛的思念之情。這可見詩人最後的神話的藝術魅力了。詩人以自殺獲得最高藝術,這隻有真正的詩人才能做到。
詩人的自殺是詩人對死亡的自由選擇,對於終生追求自由的詩人,最終能自由地選擇死亡,這才是最大的自由和真正的自由,詩人因自由地選擇死亡而獲得了永遠的自由,體現了人性的高貴。這種睿智隻有真正的詩人才能具有。如果我們以世俗的眼光將詩人的主動離世看作是詩人思想頹廢、意誌薄弱、自拋自棄的懦夫的表現,隻能說明我們對自由是多麼的無知!詩人主動決絕地選擇死亡,實際是化生之不自由為死之自由。這對詩人是一種身心上的徹底解脫,是對自由最高境界的追求,在看似絕望和悲哀的無奈中,蘊藏著一種大歡喜。海明威曾經說:“自由在死亡的行動中和在活命的行動中是一樣的重要。”他非常同意尼采的信念,“死在適時!……一個人完成了生的使命也就要死得光榮。”伍爾夫則在給丈夫的遺書中稱結束自己生命的決然行動是“要去做看來是最好的那件事情。”她的丈夫畢竟是最了解她的,所以在她的墓碑上鐫刻了《海浪》中的一句話作為墓誌銘:“我要縱身撲向你,我不曾失敗,也永不屈服,啊,死亡!”正是有這樣的大歡喜,詩人才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永遠的自由。
詩人的自殺作為個體的神話的終結是必然的,命運注定了他們追隨繆斯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種代價是詩人心甘情願付出的代價。將自己付之清流的朱湘對詩神說,“我的詩神,我棄了世界,世界也棄了我……給我詩,鼓我的氣。替我消憂。我的詩神!這樣你也是應該一看我的犧牲罷。為了你,我犧牲一切,犧牲我!全是自取的:我決不發怨聲”。向往太陽最終遁入太陽的海子則在臥軌前一個月寫下了這樣震撼人心的詩句:
我早就說過,斷頭流血的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