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下(1 / 3)

先君言:青州王沂公所居坊,有榜曰三元文正之坊。又嚐見沂公登科報其父書曰:“曾今日殿前唱名,遂忝第一,皆先世積德、大人教訓所致,然此亦是世間有底事,大人不須過喜。”因言:楚公登科時,第四人張中在殿廷喜甚,挈楚公手,曰:“如何得鄉裏知去?”楚公不答。及歸,密謂所親曰:“此殆非遠器也。”中為明州象山縣官,坐私與高麗人樸寅亮和倡詩,停官,終身沉滯。雖一時不幸坐法,亦器宇非遠大也。

宣和末,蔡京病篤,人皆謂必死矣,獨晁叔用謂先君曰;“未死也。此老敗壞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備極哀榮,豈複有天道哉!”已而果然。

宣和七年,黃安時自壽春來山陽,見先君,歎曰:“亂作不過旦暮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複蘇,是特使之身受禍也,天下其能不亟亂乎!”

往時,殿廷宣製,皆曼延其聲,若哦詠者。故蘇黃門詩雲:“明日白麻傳好語,曼聲微繞殿中央。”今但平讀,不複曼聲矣。先君雲:“政和初方如此。”遊在都下時,嚐以問ト門官,無複知者。

先君言:故事,省劄下故相,不敢斥其官、姓,止稱某處相公而已,謂如留守西京則曰京相公之類。元中,蔡相責命下,劄子尚雲“劄送鄧州相公”,今此製廢矣。

先君言:蔡京設禮製局累年,所費不可勝計,惟改朝靴為履耳。初以履易靴,議者頗疑自是盡易朝服,傳布漸廣,於是販襆頭、帽紗者,皆不敢上京,貴至數倍。又頒《五禮新儀》,置禮生,令舉行。而民間喪葬婚姻,禮生輒脅持之,曰:“汝不用《五禮新儀》,我將告汝矣。”必得賂乃已。民廬隘陋,初無堂、寢、陛、戶之別,欲行之亦不可得。朝廷悟其非,乃詔以漸施行,其實遂廢不行矣。河朔有柳公權書《何進滔德政碑》,號為絕筆,迎合者遂摩之,以刻《五禮新儀》雲。

先君言:“崇寧間,初鑄大泉當十,號烏背赤仄,其次漉銅,製作皆極精好。然壞小錢三,輒可為一大泉,利既不貲,私鑄如雲,論罪至死。雖命官決杖、鯨配,然不能禁。又懸烏背赤仄及漉銅錢於通衢,使人識之。好事者戲謂與私鑄作樣,後無如之何。卒廢為當五,旋又廢為三。初,熙寧間鑄折二錢,故崇寧大泉始亦號折十。已而群閹謂徽宗乃神宗第十子,而折非佳名,遂稱當十。已而遂降旨雲。

先君又言改當十為當五也。會稽天寧、能仁二僧寺,方大興土木。郡守密召天寧長老滋須、能仁長老大智告之,且曰:“得密報如是,度不過明日。朝命必到。聞二寺積當十錢多,宜速以酬物價工直,勿緩也。”既退,智即召到事僧,如所言,悉散之。甫畢,而市已揭榜矣。使偵天寧,則須自郡即稱疾掩方丈臥,聞揭榜乃出,智大愧服。然識者謂須既不可,當以告智,乃賣之以取名,亦非賢也。守私二僧,而使民受其害,其賢否又可知也。

先君言,鴻臚舊號為睡卿,謂所掌止道、釋及四夷朝貢之事,極為簡靜也。政和以後,尊尚方士,建議者因謂:“釋教出於西域,鴻臚掌之可也,道教以黃帝、老子為宗,豈夷狄耶!”於是改命秘書省掌之。其後,高麗屢入貢,於是又詔升高麗視夏國,隸樞密院,而鴻臚益無事,至終日不置一字,謂之夢中作夢。

先君言:元符末,章相罷政,出東水門,至淮門道旁堠上,盡署大字,雲:“我是裏堠,奉白子厚。山陵歸後,專此奉候。”沿路無一遺者。先君自京師侍行赴亳社時,猶見之。

宣和末,有故契丹臣夔離不者,號四軍大王,或謂之燕王,收餘眾犯景、薊。朝廷命郭藥師出兵敗之,遂函夔離不之首來獻,以大旗引首函,曰:“偽燕王夔離不首級。”京師少年爭往陳橋門觀之。大臣建言禦殿受賀。然夔離不實未嚐死,雖部送諸卒,亦自竊笑。識者皆憤黠胡敢欺朝廷,而歎大臣之阿諛也、附會也。先君偶以書問晁叔用都城近事,叔用報曰:“亦別無他,但聞捉得燕王頭耳。”京師舊諺謂張大矜伐者曰“恰似捉得燕王頭”,初莫知何謂也。

先君使淮南,被命與廉訪使者邵成章鞫常州製獄。成章雖宦者,然有直氣。每為先君言:“童貫、梁師成輩,以家奴為公師,雖自古大亂之世,亦不至是。彼趙高稱中丞相,龔澄樞稱內太師,猶不敢為丞相、太師也。今貫輩豈不過之。”又指其頸,曰:“成章輩不幸自幼為內臣,他時必隨例斫頭矣。”

先君言:問貫、師成事用之由。成章言:“貫自中宮為房院時,給事ト內。元符、建中之間,蔡京以宮觀居浙,中宮遣貫詣天竺禱觀間求嗣。京素與內臣交通,然不識貫也,因候,見之於天竺山中,邀與歸,置酒甚歡。因問:‘禱聖嗣以何為佛事?’貫以實告。京陽驚,曰:‘富人家求子,亦不至如是之薄。’貫乃曰:‘宮中何從得錢?’京又歎曰:‘朝廷乃如此不應付耶!國家府庫,如山如海,皆上物也。’貫既歸,大播此語,於是宮人近習,人人恨不得蔡內翰即日為相矣。京既大用,因言舊嚐聞李憲言,憲輩已老,西事當得信臣,有童貫者,雖年少,奇才也。於是遣貫使陝西,措置邊事矣。師成自幼警敏知書,敢為大言,始自言母本文潞公侍兒,生己子外□者,或告以師成貌美類韓魏公,因又稱韓公子。久之,有老女醫言蘇內翰有妾出外舍,生子,為中書梁氏所乞。師成於是又盡變其說,自謂真蘇氏子。每侍上言及公,輒曰‘先臣’,聞者莫不笑之。故事,內臣不拜節度使,京乃謂降旨有邊功者,毋用故事,蓋為貫地。已而攀緣者多,即又曰:‘繕郊廟,建明堂,鑄九鼎,治大河,製禮作樂,皆大勳勞,豈減邊功耶!’於是得節鉞者益眾矣。”成章又歎曰:“今通侍大夫,乃昔日內客省使也。累朝未嚐除授。張茂則宿衛四朝,當宣仁同聽政,為兩省都知,尊貴莫比,病篤欲求內客省使,宣仁終不許,召其子宣諭曰:‘垂簾時,不欲開此端。非獨太皇,免人議論。汝父死後,亦做得個十全好內臣。’其子泣拜而去。今為通侍大夫者比肩,往往猶有滯留不遇之歎,天擄駁貌宦液?”

先君言:永昭陵道旁壁間,或題絕句曰:“農桑安業歲豐登,將帥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歸夢想,春風和淚過昭陵。”不知何人作也。或雲:“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過昭陵。”未詳孰是?

先君言:範忠宣公紹聖謫居零陵,寓一寺中,杜門不接賓客,惟僧及道人來,則見之。所寓寺長老義霞者,頗樸茂,公亦間招與語。霞深感公,屢欲為公築生祠,公每戒之。元符末,公既召還,霞即日築祠偶像,奉事甚謹。未幾,傳聞公以觀文殿大學士、中太一宮使還朝,中使問勞係路,且虛左揆以待。於是,零陵官吏,競來焚香,增飾祠宇,張設供物。已而公歿,時事一變。又聞追奪碑額,鐫削恩數,遂無一人複至者。崇寧癸未正月,公大祥,霞獨率其徒致祭,作佛事,不少變。時鄒忠公亦以謫居寓此寺,多霞之義,作詩贈之,曰:“鍾銘勳業今何在,士偶形容尚嚴然。惟有老僧心不改,殷勤吹唄作三年。”大觀己醜,先君為江陰酒官,時忠公自嶺表歸毗陵,從遊甚款,親聞此事。

先君言:鄒忠公元符中《諫立後疏》略曰:“乃者宗景有立妾之請,陛下震怒,即加責罰,今奈何自為之。自此,宗室、戚裏及士大夫家有以妾為妻者,不治則傷風敗俗,無以為國。治之則上行下效,難以責人。”大概不過如此,俗所傳詆訐者。崇寧中,忽自內與昭懷後訴章同出,莫知誰所為也。忠公再貶昭潭,有醮詞,曰:“追惟當時奏禦之三章,初無殺母取子之一字,不知此疏撰自何人?雖巧為誣陷之謀,人誰敢議;然隱在幽冥之內,天必盡知。”

壽春縣,古壽州也。有漢淮南王安廟,載在祀典。邑人思劉仁贍,欲為立廟而不得,乃作劉侍中像於南廟。好事者為詩曰:“劉安據國叛西京,仁贍擔身保一城。今日鄉人聊合祭,不應同食便同情。”先君為淮西提舉常平時,始為仁贍築廟,且具奏得額曰“忠顯”,先君親受榜焉。晚年嚐語及淮南廟中詩,因言:唐會昌沙汰時,廬山有古佛像當毀,寺僧惜之,以送道觀,加冠巾為老子像,亦有題詩者曰:“赤土坡頭古寺基,老君元是一牟尼。時難隻得同香火,莫信他人說是非。”亦可笑也。

先君又言:初在壽春,建劉仁贍廟。後餉軍河東,嚐謁王彥章畫像於滑州鐵槍寺。至潞州,又謁裴約廟。會鄉人修廟,來求扁榜。五代所謂全節三人者,相去數千裏,而皆嚐謁其像,一為築廟乞額,兩為書榜,似非偶然雲。

先君言:蔡京既為相,以為異時大臣皆碌碌,乃建白置講議司及大樂。然京實懵不鄭?屬亦無能知者。或言有魏漢津知鑄鼎作樂之法。漢津,蜀中黥卒也。自言年九十五,得法於仙人李艮,艮蓋年八百歲,謂之李八百者是也。數往為京師,京師少年戲之,曰:“汝師八百,汝九百耶?”蓋俗狂癡者為九百。惟京見悅其孟浪敢言。漢津謂:“以黍定律,乃常談不足用,今當以天子指定之。”京益喜。顧以其師李艮,特方士,恐不為天下所信,則鑿空為言漢津所傳,乃黃帝、後、夔法,皇中,嚐與房庶同召至京師,陳指尺之法,會阮逸作黍律已成,遂見排擯。時好事者言京為漢津撰腳色樂,局官又從而為之說曰:“昔禹以身為度,即指尺也。”其誣偽牽合如此。漢津乃請上君指三節為三寸三,三為九而成黃鍾之律。君指者,中指也。久之,或獻疑,曰:“上春秋富,手指後或不同,則奈何。”漢津亦語塞。然樂已垂成,所費钜萬,因遷就為說,曰:“請指之歲,上適年二十四,得三八之數,是為大簇人統,過是,則寸餘□不可用矣。”其敢為欺誕,蓋無所不至。然初謂漢津皇中嚐陳指尺,是時仁廟已近四十,則三八之說,不攻自破矣。樂成,實崇寧丙戌秋也。賜名《大晟》,府置大司樂、典樂、樂令主簿、協律郎。漢津積官至太中大夫,老病卒。

先君言:今《臨川集》中,有《君難托》一篇,是平甫詩,自載《平甫集》。議者便謂荊公去位後所作,此淺丈夫之論也。

陳輔之為先君言:荊公元改元三月末間,疾已甚,猶折花數枝,置床前,作詩曰:“老年少歡豫,況複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米。流米隻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自此至沒,不複作詩,此篇蓋絕筆也。

先君言:荊公賜馬死,命俞秀老作詩。秀老口占曰:“相君高臥朝天晚,立損階前白玉麟。此去定生獅子國,卻來重載法王身。”荊公亦用此韻作一篇,末句雲:“天廄賜駒龍化去,空餘小蹇載閑身。”蓋公晚年嚐跨驢出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