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你媽罵我剃個勞改犯似的平頭。\"父親指尖拂過推子把手上磨損的喜鵲雕花,\"現在倒好,自己動手比理發店還利索。\"刀齒重新轉動時,一縷白發落進薑璃月攤開的掌心,像截融化到一半的雪糕。

薑璃月忽然湊近,指尖戳了戳父親頭頂新墾出的青色原野:\"這發型起碼年輕十歲!\"她故意把西瓜籽吐進搪瓷缸,叮咚一聲驚醒了櫃頂的老座鍾,\"樓下王姨剛才還問我,以為咱們家來了個體校大學生。\"

父親耳尖漫上血色,手卻穩當當地把後腦勺推出道圓弧。晨光從藍格窗簾漏進來,在推子噴出的碎發間織出金霧,薑璃月看見無數個童年的清晨——母親總在這時候往父親口袋裏塞煮雞蛋,而他會把熱乎的蛋殼貼女兒眼皮上逗她。

\"可惜你媽看不見。\"父親突然說。電推子聲音輕下去,像秋千將停時的吱呀。薑璃月把西瓜最甜的心挖進玻璃碗,胭脂紅的汁水漫過碗沿:\"明兒陪您去陵園?帶著推子給媽墳頭柏樹修個新造型。\"

銅鏡裏忽然撞進兩雙笑眼,一雙盛著盛夏晨露,一雙泊著歲月深潭。老座鍾當當敲了九下,滿地青白碎發中,二十年光陰正在靜靜發芽。

薑長海攥著鼓囊囊的牛皮紙檔案袋擠進區工商局大門時,玻璃門上的霜花正被早春的日光洇成水痕。他特意套了件簇新的藏藍夾克,後頸卻被汗浸出深色斑塊——這是他在紡織廠下崗後第一次自主創業,麵館的蜂窩煤爐子還在舊倉庫裏冒著青煙,而營業執照就是點燃生計的火種

辦事大廳的電子叫號屏閃爍著「A017」,穿玫紅羽絨服的李大姐正趴在3號窗口爭執:「我租的是王會計家車庫,哪來的房產證複印件?」薑長海下意識摸了摸檔案袋,那裏裝著房東老周連夜送來的產權證明,折疊處還沾著油漬——老周把五金店隔出八平米給他,說下崗工人創業該支持2。

等待《名稱預先核準通知書》的二十分鍾裏,他目睹了市場經濟最鮮活的切片:隔壁窗口的眼鏡男為「XX建材經營部」的「經營部」後綴較真,聲稱必須體現有限責任屬性;染黃發的青年拿著《食品流通許可證》複印件抱怨食藥監部門跑了三趟7。當廣播終於叫到「A021」,薑長海接過蓋著條形碼的受理單,發現油墨未幹的日期欄赫然印著「1998年3月12日」——正是國企改製文件下發整兩年的日子8。

走出大廳時,斜陽將「個體工商戶核準登記處」的銅牌染成金色。他捏著印有「登記費23元」的收據,想起接下來還要去稅務局領發票、找刻章店雕財務專用章9。巷口麵館的蒸汽漫過玻璃,氤氳成1998年春天最生動的創業圖騰——那疊蓋滿紅章的文件,終將化作灶台上沸騰的麵湯與市井煙火。